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素宁问道:“怎么想到这个时候上奏这个?”
此刻霍去病的神色已经平静,“这是收尾的一手。太子去年已经保住,但是另外三个皇子,天天在陛下面前晃悠,夜长梦多,保不住陛下会再起比较之心。”
素宁有些明白了,“我朝制度,一旦封王必须就国,所以......”
“对,所以我请求陛下尽快封他们为王,赶紧把他们打发出长安城去,省得再扰动陛下心神。”
素宁懂了,其实这是不留后患,正是对方用兵的风格。便又问道:“你说,这三个皇子,是真的不如太子吗?”
霍去病非常肯定地回答道:“是真的。二皇子非常聪明,但问题是身体不好,至于三皇子和四皇子,陛下总说太子‘子不类父’,无非是嫌太子不够有锐气,但那两个孩子有的可不是锐气,只是脾气而已!我对自己的判断有信心,你若不信,我把话放在这里,二十年后你尽管看他们能成什么人!”
(注:后来刘闳早夭,刘旦和刘胥都是作威作福、行事荒唐,最后都是谋反未遂而自杀。)
素宁说道:“我怎么会不信你?我只是在想,陛下如此英明,怎么会瞧不出来呢?”
霍去病思索片刻,“这个真的不好说,但是至少有被小人蒙蔽的原因吧。”
“嗯,我想也是。以陛下之英明,别的事情上,小人未必能蒙蔽得了他,但是子女之事不一样,好像每个人都很容易受蒙蔽。”
“哦?是吗?”
“是的,我在蒙馆,这种事情见得多了。确实有这么一个规律,为人父母的总是看不出自己孩子的毛病,甚至别人都看出来是毛病的,父母还觉得是好处!”
这番话立刻引起了霍去病的高度重视,“竟然会这样?那咱们以后可要小心,别当这种糊涂父母!”
素宁忍不住笑了,“父母糊涂也不见得不好啊,水至清则无鱼,糊涂有时候比明白还好呢!第一等的父母就是心里明白面上糊涂,第二等的心里糊涂面上糊涂,第三等的心里明白面上明白,第四等的心里糊涂面上明白。”
霍去病品了品滋味,不禁大笑起来,“谢天谢地,我摊上的还是第二等父母,我自己闹不好还是第三等呢!”
只见对方笑而不语,他有些心虚地说道:“难道是第四等不成?”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素宁边笑边说:“好了,你忙了这么久了,喝口水休息一下吧。”说着她就转过身去,一边准备茶水,一边却感觉到有火热的目光在跟随着自己。想到对方近来常用的那种轻怜密爱的眼神,她不禁有点耳热心跳,不过一回头,却看见对方笑得很是单纯,简直像个孩子。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在家里能看见你这个大仙桃,真是高兴。”
“吃到口的仙桃还是仙桃吗?”
“怎么不是?还更娇艳了呢......”
这份奏疏当天就被霍去病呈往长安了,不过后面的事情,他就很难密切参与了,毕竟长安与朔方之间的消息传递是有时差的,一来一回至少也要十来天时间。
但是他以大司马的身份表明态度,把这个头挑起来之后,其余支持太子的人就可以顺势发挥了。刘彻虽然并不高兴收到这份奏疏,但是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来,只能依例诏令“下御史”,也就是诸臣合议。很快,原来的太子少傅、现任的丞相庄青翟,联合了御史大夫张汤、太仆公孙贺等等一干臣僚一起上奏,都认为确实应该尽快封三位皇子为王。
对刘彻来说,一方面,他觉得这三个儿子确实还小了点,想留在身边多栽培一下,当然也不排除再观察一下;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太子的支持者们未免过于紧张了,“朕已决意不动太子了,你们这么着急又是何必呢?”
于是他驳回了臣子们的联合上奏,为了不伤和气,还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皇子们还小,也没有什么德能,不如先封侯吧!”
封王必须尽快就国,封侯可就不一定了!于是庄青翟等人立刻就第二轮上奏,明言封侯不合礼制,年纪小也不能算作理由,“陛下您和您的十三个兄弟,不都是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就已经被先帝封王了吗?这明明也是祖宗成法嘛!”
刘彻只得第二次驳回,这次用的托辞是,“朕虽然十分仰慕古圣先王以及先帝,但还远远没有把天下治理得像他们一样,所以不宜像他们一样现在就封建皇子。”
很快庄青翟他们第三轮上奏,“陛下您太谦了,你的德能功业绝对不逊于任何先王啊!如果非要封皇子为侯,就会乱了尊卑上下,反倒有损您的德业了!”
拉锯到现在,刘彻只能留中了,也就是不再表态。但是就连这样也不行,庄青翟他们又联名了二十七个人,一起进行了第四轮上奏敦请。
所以说,这段时间对刘彻而言,也算得上是压力重重了。而且,除了朝廷上这些人造成的压力,他在内宫里也承受着同样大的压力,因为他最为宠爱的王夫人,也就是皇二子刘闳的生母,已经病重了,眼看就要不治。而王夫人临终之前最为挂念的,无非就是自己唯一的儿子,最盼望的,无非就是能在自己断气之前,亲眼见到儿子成为诸侯王。
所以刘彻的心绪,这些天来实在是颇为烦乱。当然,今年也就没有再去甘泉宫春猎,这样也好,去年春猎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也没有人愿意再到旧地去回顾那些事情。
尽管刘彻觉得太子的支持者们未免有点过于紧张,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对太子本人还是越来越满意的。实际上,自从知道了有人暗算太子之后,他对这个儿子一直是心存愧疚之意的,他把太子身边的人都换了一个遍,也比以前更经常地过问他的情况。太子忽然勤奋起来以后,在文武两方面都长进很快,他这个当父皇的,耳中便不时地听到赞扬之声,他嘴上虽然什么都不说,可是心里那个暗自得意的感觉,比起全天下的父亲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得知太子这段时间经常去上林苑跑马,他不由得也升起了一些兴致。当然了,他也存心想考察一下太子的水平,所以决定来上林苑的时候,特意把四个儿子全都带上了。
到了这山林茂密的苑囿之中,他的心情舒畅了许多,一眼见到霍光也跟在今天的侍从队伍里,便笑着打趣了一句,“哟,怎么还没见你长个呀?这可不像你的兄长啊!”
霍光只好苦笑了一下,怨不得圣上开他的玩笑,这也是他心里的一件发愁之事,自己都十七岁了,怎么长来长去还是只有七尺三寸(相当于一米六八)呢?这让他觉得很是烦恼,虽然大家都夸他长得清秀好看,但是他更盼望自己能有兄长那样高大挺拔的身材,“父亲和兄长的个子可是都很高呀,难道我却偏偏随了母亲?”
看到儿子们已经不再骑小马,而是都换成了高头大马,刘彻的心中更是喜欢,暗自感叹孩子们长起来可真够快的。当然,他也因此更加想考较一番几个儿子了,便提议道:“朕看,你们四兄弟应该来一场赛马,你们觉得如何呀?”
一听说要赛马,几个孩子都很踊跃,各自简单地准备了一下,很快比赛就开始了。自然,二皇子刘闳还是一起跑就落在了后面,众人素来知道这孩子身体娇弱,也就没人在意他的骑术不精,刘彻更是想到他的母亲病势沉重,恐怕拖不了几天了,心中不禁格外怜惜。另外三骑则都是冲在前面,相持不下,又跑了一会儿,太子刘据微弱领先,他的三弟刘旦和四弟刘胥都是猛力加鞭催马。
赛程过半之后,刘胥也有些落后了,快到终点时,只剩下太子和刘旦还在胶着状态。只见刘旦拼命加鞭,终于领先了一点点,没想到在最后一刻,太子的马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自己拼命往前一个猛冲,竟然率先到达了终点,堪堪领先了刘旦一个马头。
刘彻站在高处,把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刘旦从小就能骑善射,而太子今天却能够略占上风,这个表现还是令他非常满意的。他正在暗暗地高兴,没想到终点那边此刻却争执了起来——原来刘旦不肯服输,非要说是自己赢了,刘胥也在旁边使劲帮腔,说明明看到是三皇兄先到的终点,而守在终点线的马监金日磾,却坚持说是太子赢了一个马头。
太子并没有参加争吵,看见父皇走了过来,赶紧让在了一边。刘彻看了太子一眼,故意说道:“既然这样,就算据儿和旦儿同时到达吧!”
太子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为自己分辩,但想了想当时的形势确实不易分辨,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料十岁的刘旦却并不满意这个仲裁,“明明是我第一!”
他的父皇挥手止住了他,却看着金日磾问出了一个问题,“你是匈奴人,自幼长于马背,在你看来,这几个孩子谁骑得最好?”
金日磾这个人生性特别诚实,根本就不会圆滑说谎,此刻见陛下动问,就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陛下,太子殿下骑得最好。”
“为什么?”
“回陛下,太子殿下全程很少加鞭,而三殿下和四殿下都是不断鞭马,由此可知太子殿下更加爱惜马匹、也与马匹融合得更好!特别是最后他的马自动猛冲了那一下,显然是与主人心意合一。”
刘旦听到这里,已经是勃然大怒,“你一个匈奴人胡说什么?你还以为你是休屠王的太子啊?你现在是我们的俘虏!养马的奴隶!”
只见刘彻已经沉下脸来,正色教训道:“匈奴人怎么了?人家说得有道理,你有什么不服气的?”
刘旦把头低了下来,但显然心里并没有服气。
他的父皇则继续教训道:“如果华夏人都像你这么窄的心量,还怎么能够归化天下、协和万邦?”说着又看向金日磾,“匈奴人,你说是不是?”
金日磾虽然不会说谎、只会说实话,但也知道此时此刻干系重大,自己必须万分小心,于是非常谨慎地选择了一句实话作为回答:“陛下,骠骑将军在河西并没有掠杀我们的妇孺,所做所为与匈奴军队完全不同!归降之后,我们很多匈奴人对华夏的文明教化,都是真心钦服的。”
这个回答虽然只有短短两句,却是既赞美了华夏的文明教化,又赞美了天子总是挂在口边的骠骑将军,显然很合天子的胃口。只见刘彻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满意之色,看了自己的三儿子一眼,“听明白了吗?下去好好反思反思!”
很快到了午后,因为连日来忧劳交加,刘彻觉得有些乏倦,便自己去附近宫室中小睡一会儿,孩子们则留下来随意玩耍。
此刻见左右无人,刘旦冲着刘胥使了个眼色,两兄弟便一起往不远处的马厩走去。
金日磾正在马厩里照管马匹,一见两位皇子突然气势汹汹地驾到,便心知他们来意不善。果然,他还没有来得及行礼,就被刘旦重重地一脚踹在了肚子上,刘胥随即抢过马鞭,一鞭一鞭地就狠抽了下去。
这两个孩子虽然年岁不大,却都是练过武的,力量一点儿都不小。可是皇子殿下对自己动手,金日磾最多只能躲闪,绝对不敢还手,也不敢呼喊求救,眼看着刘胥的马鞭子抽得又密又重,竟是恨不得要将他抽死在这里一般。
情势一时非常紧张,好在这一番动静终于惊着了马匹,几匹马一起嘶鸣起来,终于把众人给引过来了,一看眼前的场面,金日磾已被抽得伤痕累累,身上的衣服已经全被抽烂了。可是侍从们也不敢上前硬拦,只能在旁边苦劝两位殿下住手,刘旦悻悻然地收了手,可是刘胥却完全不听,还是一鞭接着一鞭地猛抽!
霍光跟在侍从之中,他跟金日磾有交情,心里自然是比别人更为焦急,情急中回头一看,只见二皇子刘闳也站在旁边——他虽然是当哥哥的,可是那两个弟弟素来不听他的,所以此刻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跟大家一样干着急而没有办法。
霍光心中一动,有了一个主意,于是不动声色地凑到刘闳身边,轻声说道:“殿下,您去请圣驾来吧!”
刘闳一听觉得也对,可是又有点犹豫,“父皇正在休息啊,能为了这点小事去打扰他吗?”
“殿下!”霍光本来想说“万一出了人命就不是小事!”可是话到口边,他却临时改成了“事关皇子教育,对圣上永远都不是小事!”
这句话显然非常有力地打动了刘闳,他立刻就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