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捎信来的郑光,就是当年那个极其晓事的亲兵,当然现在他已经不是亲兵了,而是北军中的军官。
霍去病的亲兵队里这二三十个人,人员也是经常补充的,因为他们在战场上处于刀尖的位置,伤亡率是很高的。比如郑光他们这一拨,一多半都已经不在了。但是只要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他们各个也都是积功不少,大多数就都放出去当上军官了。像是郑光,他因为头脑灵光,升迁颇快,现在已经是军司马级别。
而今夜正在院门口站岗的,则是当初那个射中了铜钱的鲜卑人。漠北一战之后,他的功劳也不算少,但是一方面因为他不善言辞,汉话也说得不好,另一方面他就是愿意跟在骠骑将军的身边,所以留下来了。
至于赵永,则是唯一的一个好几年下来还在当亲兵的人了。其实也不是没有外放过他,只是这个人虽然打起仗来很勇猛,为人也很严肃认真,但是说话办事的水平确实不行,而且脾气太过暴躁。曾经给过他两次机会,第一次他没两个月就把周围得罪了一个遍,第二次他干脆为了一点小事跟同僚动起手来,还把人家的骨节给捏断了!霍去病没有办法,只好把他叫回来,先打过一顿军棍,然后让他在自己的身边继续当个亲兵,不过领的是军官的薪饷而已。
霍去病挑选亲兵,最看重的就是必须得是重情重义之人,尽管他的这些亲兵各有各的毛病,但若论情义深重、忠心耿耿,那都是没得说的。这些亲兵们日夜跟在他的身边,是他关系最为密切的人,他们虽然对他的内心谈不上有多深的理解,但是对他各方面的习惯,却都是非常了解的。
这时候郑光吃完东西回来了,看到将军表情郁郁地沉思着,没敢说话,只是悄悄地站在一边。霍去病又想了一会儿心思,开口问道:“一路上走了几天?”
“走了七天。”郑光自然体会不到对方心情的沉重与复杂,此刻一说起路上,倒想起了一件事,“将军,我在路上听到一个说法,真让人气愤不过!”
“什么说法?”
“哦,是前两天在驿站打尖,一个酸溜溜的文官坐我对面,胡说八道了一通。他说,卫霍被称作名将纯属浪得虚名,卫霍只是侥幸取胜,真论起军事才能来,根本无法与从前的名将相比!卫霍加在一起才歼灭十七万人,当年的白起,长平一战就是四十万人,廉颇破燕,也是数十万人,最厉害的是项羽,彭城一战灭掉高祖五十六万大军!”
霍去病本来心情不好,然而听到这里已是笑了起来,“这有什么气不过的?根本就不值得一驳。照他的说法,不就是杀人越多战功越大吗?按杀人数记功,那是士兵的方式,看来他也就这么点见识了!对于名将来说,军事的才能要体现在战争的胜利上,军威的强大要体现在国家的安宁上,跟杀人多少完全是两码事!”
郑光说道:“当时我就是急着赶路,没顾得上驳斥他,可这两天一想起来就气不顺,等回去的时候一定要找着他,好好地跟他讲讲这个理!”
霍去病道,“夏虫不可语冰,跟他们有什么理好讲呢?要做事的人,谁还不被泼点脏水?这种人就是心思邪僻,你讲破了嘴他们也听不进去。”
“属下也知道犯不着跟他们讲道理,可不讲又总是有点气不过!”
看对方这么放不下,霍去病只好笑道:“那这么着吧,他讲歪理,你也跟他讲歪理!他不是说项羽最厉害吗?你就说,反正项羽最后没有打过高祖吧?高祖又没有打过匈奴吧?匈奴又没有打过卫霍吧?”
对面两人听到此处,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霍去病也笑了一会儿,他是真心地觉得自己这两年长进了,以前听到别人的攻击和诋毁,自己只是出于高傲而不予理睬,但心里还是免不了要恼怒的。而现在已经没问题了,被人挑毛病时,自己虽然还做不到心生欢喜,但至少可以做到不生烦恼了,虽然表面上都是一样的不理睬,但是现在心平气和。
其实那些专门挑毛病的人,他们也有他们的角度,在他们看来,事情真的就是那样的!所以你根本不要指望能够说服他们,不但庄子说“夏虫不可语冰”,就连《易经》的“蒙”卦也有个六四爻,这一爻也阐述了同样的道理——即有一类人就是讲不通道理的!挑刺者的才华也许很不错,知道的东西也可能挺多,某些观点也可能很吸引人,但是,这种人除了给别人挑挑毛病,总是难以真正地成就什么事情,因为他们这种能量的层级还是太低了。所以真正做事的人,完全不需要搭理他们,当然了,如果你更加高明的话,还是应当以慈悲来摄受他们的。
片刻之后,霍去病收起了笑容,思索着说道:“不过此人的话倒是提醒了我,自战国以来这种按照斩首数来计算军功的办法,确实需要改改才好。别的不说,首先这种计功方式就会引导人去捉对厮杀,非常容易陷入缠斗!想来李广将军生前,未必不是受这种引导太深的缘故。”
郑光也叹道:“是啊,越想斩首记功,越无法斩够数目,打来打去一辈子,斩首数还是不够!”
霍去病却立刻否定了他的说法,“其实未必是真的不够,以李广将军之勇,而且他周围也不乏勇猛之辈,怎么可能斩不够数目呢?说到底,他们就是没有取得最后的胜利,因此没有机会留下来打扫战场而已。咱们那个打法,斩首数就是歼敌数,而李将军那个打法,斩首数肯定会少于歼敌数,歼敌也许挺多,可他没有机会清点带走,就不能算在军功里了!匈奴人却是心知肚明的,不然也不会叫他‘飞将军’了。”
对面两人听到这个说法,都是默默点头。是啊,一个匈奴人口中的“飞将军”,一辈子竟然总是达不到斩首记功的标准,这其中岂能没有原因?匈奴人何等的彪悍尚武,他们的“飞将军”是随便叫的吗?但关键还是要看战斗的胜负,李广个人虽然是第一勇将,可是他的战术打法并不对头,每逢大战必然败北,不管斩首多少他都没机会打扫战场,因此终身不得封侯,这并没有冤枉了他。然而抛去这些大战,他曾经历任七个边郡的太守,前后四十余年为国戍边,真正是贡献巨大、精神可贵。所以对像他这样一个优点弱点都非常突出的人,评价必须同时看到这些方面,否则就很容易失之于偏颇。
霍去病继续考虑着军功爵赏的问题,在院中随意地踱着步,耳中却听得赵永压低声音问自己的老伙伴,“最近回家看过了?两家都挺好的?”
郑光也低声答道:“都挺好的。”
霍去病知道他们所谓的两家,一家是指郑光自家,另一家是指他的邻居家。郑光是北地郡的世家兵,他同村还有一家也是一样的情况,当年两家的儿子一起从军,随大将军卫青战于漠南。那个同乡就战死在漠南了,不幸他留在家乡务农的兄弟竟也早死,郑光此后一直照顾他家老人,跟照顾自家老人一样。
“这是人家的袍泽之情啊......”一念及此,他的心中免不了又是微微一痛。他赶紧转开思路,抬头看了看深蓝幽暗的天空,对着郑光说道:“你们这一拨,应该是河西第一战那次死得最多,少了八个。”
他突然提到河西第一战,郑光和赵永都有些意外,不知这位将军好端端的,没事提那个干什么。对他们来说,那一战的惨烈已经是很久远的往事,久远得早就模糊了,模糊得似乎跟自己没有关系。实际上对于死亡,这些久经沙场的军人们早就麻木了,他们所关心的,还是每天怎么好好活着。
对于那些战死了的人,他们也没有那么多愁善感。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把那些人给遗忘了,在喝酒的时候,他们还会提起谁谁怎么样,就好像那个谁谁根本没有埋骨荒野,而是还好端端地活着似的,或许,这就是他们纪念的方式吧。
霍去病说道:“说起来,你们都救过我好多次,也不知道给我挡了多少箭,要不是你们,我也活不到今天......”
听到这里,对面这两位早就麻木了的粗人,终于也都有些眼眶发热。郑光说道:“那是将军你自己厉害,我们也不是总能跟在边上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辞,方又继续说道:“以后,将军你更要多加小心,平时一定要多注意,匈奴人说不准还有什么花样!”
霍去病理解老亲兵的衷心牵挂,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当心的,同时给对方纠正道:“你用错词了,不是匈奴人,而是漠北匈奴人,以后注意点。”
对方虽然称是,但显然并不是很理解,他只好又解释了一下,“河西的匈奴既然已经降附,我们就不可再以敌人视之,现在只有漠北匈奴才是大汉的敌人。这不是军事问题,但你这官想再往上做,懂点也好。”
这么一说,郑光当然听明白了,但他心里不明白的是,“将军今天怎么了?怎么跟我们说这么多的话?”
他们当然很难体会到,骠骑将军已经在这个地方待了半年了,他的心情一直并不好,他的身边连一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而且,原本下个月就是他的婚期了......
这种处境,换了谁都不会好受的,霍去病之所以找自己的老亲兵聊天,也是因为他实在憋闷得有些难受。好在他聊了一会儿之后,心里也感到舒服多了,见这会儿的气氛似乎有些沉闷,便笑了笑换了个话题,“可惜咱们就这么站着干聊,这里也没有酒,明天你们两个是要出去喝酒吧?”
这个话题显然换对了,赵永马上就兴奋地看着郑光说:“明天我轮休,等你公事办完,咱们两个喝酒去!”
军旅之人多半好酒,这也是自古就有的事情了。也许酒能激发勇气,也许酒能代表血性,总之军中之人总是有无数的理由去喝酒,壮行要喝酒,庆功更要喝酒,思家也要喝酒,团聚还要喝酒!好在那个时侯他们喝的是黄酒,喝过量了最多误事,还不至于太伤身体。
霍去病很清楚自己的这些手下好酒,他也承认酒确实很有气氛,确实很能助兴,不然他也不会在河西留下酒泉那段故事。不过他本人却是并不好饮的,在他看来,好酒贪杯就是好酒贪杯,能老老实实承认自己贪杯的人,人品还没有问题,那些非要把贪杯说成是豪迈的人,人品就不怎么样了......其实,他也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欢那种晕乎乎的感觉,而他甚至是畏惧那种感觉的,酒逢知己?一醉方休?也就是这些大兵干得出来,作为身负三军性命的主将,他更习惯于随时保持绝对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