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霍去病再次赶到长安武库,专门来看新造出的六石蹶张弩。
蹶张弩的所谓“蹶张”,意思就是用手臂无法拉开,需要坐在地上,用脚来蹬方能把弦张开。这种强弩显然比普通的臂张弩强大多了,今天霍去病亲自试了一下,六石蹶张弩的一箭射出,成功的穿透了位于一百三十丈外的木板!这个威力,几乎是普通弩的两倍。(注:当时的六石相当于现在的180公斤,一丈为现在的2.3米)
武库的官员则是疑惑地看着霍去病,他想不明白,这个骑兵将领为何对蹶张弩如此感兴趣呢?蹶张弩明摆着是为步兵设计的,对骑兵来说,坐在地上张弦显然不现实嘛!而且其他的骑兵将领,不都是一直要求使用臂张弩的嘛!
霍去病却早已经考虑过了此节,只见他让一个亲兵上马,把弩递了过去,随即命令,“右脚脱蹬,在身体右侧用单腿张弦,试试看行不行?”
那个亲兵名叫赵永,生得孔武有力,在马上双手抓弦,右脚踩着弩臂用力一蹬,成功地把弦张好了,“没问题!”
“马跑起来呢?”霍去病又问,随后自己答道:“练呗!”
随后他自己也亲自试了一番,体会着哪里会有问题。过了一会儿,他对那个武库官员说道:“给我们配的蹶张弩需要做一点修改......”
一言未毕,那个官员立刻露出了紧张警惕的神情,霍去病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不难,就是要在弩臂正中这里拴一个绳套,因为我们骑兵在马上颠簸,很难保证每次都能蹬到正中的位置,但是如果有个绳套,直接蹬这个绳套就可以了......”
一听只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改动,那个官员总算放松下来了,没想到霍去病却是一丝不苟,虽然只是一个绳套,他却从材质到尺寸列出了各种细节要求,武库官员的脸色慢慢地又苦了起来。
离开武库之后,霍去病原本打算回营的,但看看天色尚早,就决定先去找张骞了。
太中大夫张骞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十七年前的建元二年,登基不久的当今天子得知匈奴人在西方有一个仇家叫做月氏——月氏人原本在河西一带游牧,后来被匈奴人驱逐,单于甚至割了月氏王的头颅,拿颅骨做成酒杯。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于是刘彻有了联合月氏共击匈奴的构想,因此派张骞出使去寻找月氏人。那时的张骞年方二十五岁,不幸的是他出发不久,在经过河西地区时,就被控制此地的匈奴人扣留了。这一扣就是整整十年,他矢志不忘使命,最后终于设法逃脱,历尽艰险到达了月氏,只可惜月氏部族已经远迁,无意再与匈奴为敌。
张骞一去十三年,就在所有人都快把他忘了的时候,他回来了。虽然月氏无意与汉朝联手攻击匈奴,但他带回的大量信息却是弥足珍贵,而且了解到西域的各种情况,更给了天子很大的启发。归国四年来,他的故事早已传遍朝野成为佳话,去年更是被封为博望侯,这个封号自然是取“博广瞻望”之意。
很多人都愿意找张骞谈论,因为可以听到许多异域的风情,霍去病也喜欢找张骞,主要则是因为对方滞留匈奴长达十年,对匈奴人的了解非常之多,这正是他最为关心的内容。张骞的口才很好,不过在所有事情对所有人讲了一遍又一遍之后,他也就有些懒得多言了,但唯独对霍去病,他却从不敷衍。
他们两人尽管年纪相差了二十四岁,但却颇能互相欣赏,两个人的性格也颇有相似之处——张骞敢于远赴绝域去寻找大月氏,霍去病敢于只带八百人千里奔袭,他们都是极有胆色之人,惺惺相惜是很自然的。只不过张骞已经人到中年,早就历练得沉稳成熟了,而霍去病还在锋芒毕露的年纪而已。
张骞两年多前第一次见到霍去病时,是卫青请他来给汉军诸将讲述匈奴见闻。那时的他,在大将军面前给这么多的成名将领“上课”,心里还是诚惶诚恐的,不过,对于敬陪末座的年轻的票姚校尉,一开始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但他很快就发现,那些拗口的匈奴人名、匈奴地名,别的将领记不住,而票姚校尉却都是过耳不忘,而且他问出来的问题也跟别人不同。比如若是说到某条河,一般人最多会问水有多深、水面有多宽,而霍去病却会问“此河的水流速度有多快?”或者是“不同季节的水量差别有多大?”
有一次,众人聊天时说起来,都认为从远处判断进山该走哪个山谷是个难题,因为进山最好沿着河水走,而远处是看不出一个山谷里有什么样的河流的。此时霍去病却说:“虽然看不到有什么河,但谷口还是应该有明显印记的。因为河水夹带泥沙冲出山谷,在谷口外流速骤降,必然泥沙淤积,左边淤高则河水往右流,右边淤高则河水往左流,因此从远处看,这样的谷口大约能看到三角形的痕迹。常年有水的河流,三角形可能大些,否则三角形可能小些。”
张骞一听这话,不由得又惊又佩,因为他回想起来,当年自己在大漠戈壁上行路时,遥望远处的祁连山,确实曾多次看到过类似景象(现代地理学名为洪积扇)。只是自己虽然亲眼见过,却从未留心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真不知道这位从没见过实景的人,究竟是怎么推想出来的。
还有一次,大家聊起了出兵季节,有的将领说,夏天有个不利条件,在草原上会被成团的蚊子叮咬,因此夜间不宜露营。众人纷纷附和,没想到霍去病却说:“那是漠南草原,我料祁连山里的草原不会如此,夏天应无蚊虫。”
见众人诧异,他解释了一下,“祁连山里的河流,其水源与漠南草原不同,乃是来自附近的雪山融水。所以即使在盛夏,水温也应该极低,如同其它地方开春冰雪初融时的水温,蚊虫定然不能在这样的水中繁衍。”
张骞听了这番话,又是颇有五体投地之感,自己亲眼见过自然不足为奇,真不明白这个人根本未曾亲身去过,仅靠一副头脑,却如何能推想得这般有理有据、细致入微。
今天霍去病一进门,张骞就喜出望外地笑道:“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这个!”
霍去病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一看,案上有一张绢帛,绢帛上面绘制着一幅地图。走到跟前,第一眼首先看到了一列绵长的山脉,“祁连山”三个黑字分外醒目,他不由得问道:“这绘的就是河西吗?”
张骞点了点头,笑着叹道:“最近一年收集的信息全在上面了,费了不少力气,也算是一幅心血之作哪!”
霍去病知道,张骞名义上任职太中大夫,实际上圣上派给他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负责搜集西边和北边的情报资料、地理信息,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张骞也甚是卖力,经常去找商队打听消息,看来眼前的地图就是他的成果了。
他不由得在这幅地图之前反复流连,只听对方笑道:“不要心急,我给你留了一份副本,你可以带回去细看。”
霍去病赶紧接过道谢,却听张骞又长叹了一声,“唉!这份图还是太粗略了!估计舛误之处还有很多。河西被匈奴控制着,所有的商队皆是分段转手贸易,根本没有能走完全程的,所以地名地标、道路里程也都是口口传说,第一手的资料还是太少了!”
霍去病安慰他道:“我知道你心里着急,恨不得能像鸟一样飞起来看看。虽然今日我们无法前去,但我们华夏的祖先却应该是去过的,《尚书》中有《禹贡》,《山海经》中也描绘过那些地方,必定不是无稽之谈。我在天禄阁和石渠阁翻书的时候,曾见目录里有《神农地形图》和《黄帝九州图》,可惜仅存其名,未见其书。”
他所说的天禄阁、石渠阁,均位于未央宫内,都是皇家的藏书阁,国家文史档案和重要图书典籍皆藏于此处。霍去病自幼出入宫廷,当然会经常去那里翻看,要不然深宫对他能有什么吸引力呢。实际上,能自幼出入皇家藏书阁,对他这种资质的人来说,实在是一桩极大的幸运之事。只可惜先秦的诗书典籍和诸子著作,先后经历了战国末年的战乱、秦始皇的焚书、项羽的火烧咸阳宫,屡遭劫难、损失重大,即使是皇家藏书,也多数都是残缺不全的,《神农地形图》与《黄帝九州图》的失传并不是什么特例。
此刻听他说到这里,张骞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这一语倒提醒了我。我听说南山深处有一位隐者吕老夫子,学问极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特别是他那一门的传承极其古老不凡,这一类的问题也许正好可以请教一下。而且,说不定他们那里还会保存有一些地理方面的古籍。”
霍去病道:“既然他们是隐在深山里,那么确实可能保存有未焚之书。”
张骞闻言点头,的确,本朝以来废除秦始皇定下的“挟书律”,鼓励民间藏书献书,才陆续征集和恢复了一批旧典。他所期望的古代地理资料,也许只有在这类民间隐者那里,还能保存有一些了。
忽然张骞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据说张子房就是出自他们这一门的。”
霍去病很有兴趣地问道:“张子房?真的吗?”
他们口中的张子房,其实就是张良。张良是本朝开国元勋,“汉初三杰”之一,高祖刘邦的主要谋臣,曾被高祖赞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此人德智兼备,进能建功立业,退可明哲保身,后世之人无不景仰,提到他,自然引起了霍去病的注意,“不是说张良的学问,是受自黄石公的太公兵法吗?”
张骞回答道:“不错,但是黄石公也有师门啊,此门至今还有传人也不足为奇嘛!”
霍去病笑道:“张子房的师门,我倒是真的很感兴趣,如果有机会,别忘了带我也去见识见识。”
张骞一口答应,“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