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小芳家，杭东辉就像那些毛脚女婿一样，可是有着准备的，他特意去城里买了许多精贵的在农村轻易见不到的东西。从甬城到小芳家里还有一段路程需转车赶路，他的行李既多又重，他清楚自己这下可要遭罪了，但一想到小芳，他又力气倍增。
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杭东辉终于挤上去小芳家里的长途汽车。当他在座位坐定后，他的思绪情不自禁地又回到了往昔的那些难忘的峥嵘岁月里。
小芳是回乡知青，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她在劳动间隙中，把团的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在村里不但建有青年之家，同时还组建了文艺宣传队，晚上常常为乡亲们演戏。
一次在排演《洪湖赤卫队》时，他调皮，想演戏份较少的叛徒王金标，小芳一口拒绝。
“不行，你是干部子弟，你父亲为了中国革命奋斗了大半辈子，你怎么能去演叛徒呢？”
“这是演戏，跟生活是两回事。”
“你怎会有这个想法，太没出息了。”任凭他如何请求，小芳就是不答应，“你只能演刘闯，其它不容考虑。”
“那你自己呢？”
“我当然演韩英。”
“你不怕引起人家议论？”
“有什么好议论的？刘闯和韩英的关系是纯洁的，他们是革命同志。”
他拗不过小芳，只得同意她的安排。
演出后果然引起轰动，去城里汇演还得了一等奖。
乡亲们都说他和小芳演得很好，只是剧里韩英和刘闯没有任何感情纠葛，可他们演时，却无论怎么看都有点感情的情分在里面。后来人们都承认，这是因为他和小芳郎才女貌长得太般配了，人们在主观上还没入戏，就已把他俩当成了情人。其实他们表演得恰到好处，并没扭曲了英雄人物的高尚形象。
那段岁月真是刻骨铭心的充满美好。
杭东辉记得，有一次他从一位村民家里借到了一本小说《敌后武工队》。当看到马鸣和汪霞为了躲避鬼子偷袭被逼藏入老乡的地窖里，地上鬼子翻箱倒柜，一片混乱，地窖里一直垂涎汪霞的马鸣借口闹起肚痛。不知有诈的汪霞，出于同志间的友谊给他按摩，马鸣见汪霞上钩，猴子上树趁机钻入汪霞怀里轻薄，汪霞发觉后，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那个年代，在小说里很少有这样的情节，杭东辉看了不禁兴奋得击掌出声，笑了起来。
“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那么高兴？”小芳在一旁好奇地问。
由于小芳是女孩子，他显然不好意思将书中的内容告诉她，于是，搪塞道：“没什么。”
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引起了小芳的疑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一把将书夺了过去。
小芳很快看完那段情节，清楚了他为什么发笑的原因。她不禁面红耳赤，羞涩万分，一把将书扔向他身上，气急败坏地骂道：“杭东辉，你这个混帐的东西，你要死了，竟那么下流！”
他讪讪地拿起书，小声地嘀咕道：“我可没让你看，是你自己非要看不可。”
“还要狡辩，太可恶了！整天看那些黄色书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不学好，辜负了贫下中农对你的再教育，看你以后怎么向你老爹老娘交代。”
见小芳一本正经恼怒不已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尴尬地傻笑了一声，只得心虚地合上书，不再去看。
第二天，他想将书还掉，没想到趁他不在时，竟被小芳偷偷地拿去看了。在他的枕头上还赫然摆着一本当时难得见到的禁书《苦菜花》，这显然是小芳不知从哪里搞来送给他看的，他的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被人理解而被关怀的感激和幸福的热流。
很快，几年过去了，他就要参军走了。那一夜小芳陪着他，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他也一样有满腹的话想倾诉，可又不知从何说起。翌日一早，汽车开时，小芳追着挥手喊他，在这一刹那他流泪了，在泪眼朦胧中，在尘土弥漫中，他也看清了小芳泪流满脸。
到了部队，随着岁月的流逝，回想那个时刻，他才越来越深切地意识到小芳分明是想告诉她——她爱他！
他清楚小芳没向她表白出来的原因，一定是因为他是高干子弟，怕看不上她一个山里妹子。不要说在城里，就是在平原地带的乡下，也常常称呼他们为里山人，除非找不到对象的人家，否则是绝不会去找她们从山村里出去的姑娘。这些小芳都曾告诉过他，说这些时，小芳忿忿不平的情景犹在眼前，他后悔在离别时没主动去向她表白自己对她的一腔衷情。
提干了，他立即将这一喜讯写信告诉小芳，并向她表示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那份渴望与爱情。可是去信后，再也不见小芳回信。他焦急万分，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不是跟着发生了战争，他早已请假去小山村找小芳了。
车子过了鄞江，离小山村越来越近了，杭东辉的心更是激动。
这次在战场上，感谢顾明波相救，他活着回来了。他本不迷信，但他绝地逢生的奇迹，他认为一定是他和小芳的爱情感动了苍天，不忍让他俩阴阳两隔，才特地派遣顾明波来到他身旁，在那样危急的几乎绝望的时刻挺身而出，从死神的手中神奇地救回了他。
前面的路坎坷不平，再也开不了车，剩下的路程他只能步行过去。他当过农民，丝毫也不在乎失去斯文。此刻，他手提肩扛行李，向那个闪耀着爱情光茫的小山村，满怀希望而又风尘仆仆地跋涉而去。
进了村，到了小芳家里已是中午时分，小芳父母都在，刚要吃饭。乍一见到杭东辉，他们禁不住呆若木鸡，但这只是片刻的失态，马上又高兴地上灶去烧菜。
“什么都别做，伯母，还有没有小笋干？我就喜欢吃这东西，在部队里，我还几次梦见在吃。”
笋干在山里人家是家常菜，差不多家家都有。按杭东辉的要求，小芳母亲很快就将笋干做好浇上麻油搬上桌来。
“东辉，走了这么多山路，一定饿了，快来吃吧。”小芳父亲亲切地招呼杭东辉。
杭东辉迟疑了一下，说：“小芳去哪里了，等她回来一道吃吧。”
小芳父母的心情刹时沉重起来。
在一次山洪爆发时，小芳为了组织乡亲们转移，悲壮地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杭东辉身在部队并不知道这些。在整理小芳的遗物时，小芳父母才从小芳的日记中和杭东辉的来信里知道两人深深地相爱着，这使他们倍感心伤。这会儿，见蒙在鼓里的杭东辉问起小芳，一直折磨着小芳父母的痛苦再也掩捺不下，小芳的母亲已抽抽泣泣地哭了起来。
“伯父伯母，你们这是……怎么了？”杭东辉不禁惊愕地立起身来。
“东辉，你给小芳的来信我们都已收到了，谢谢你对小芳的爱。可是，小芳这孩子命薄，没有福分能得到你这么好的人。”
“伯父，你是说小芳嫁人了？”
“不是，东辉，你不要悲痛，小芳已不在人世了。”
刚才小芳父母的异常已使杭东辉惊恐不安，隐约感到小芳似乎发生了什么不测，此刻一经证实，他不觉痛苦地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不——，伯父伯母，你们骗我，小芳不可能离我而去，不可能！”
杭东辉扑在桌上，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那时雨好大，下了几天几夜，山上水库的水来不及泄洪，山洪就爆发了，很快冲垮堤岸。在这紧急关头，正在防洪的小芳为了组织其他群众转移，不幸被山洪冲走。”小芳父母断断续续哭哭啼啼地将发生不幸的经过告诉了杭东辉。
杭东辉的心里在滴血，他在想，如果早知道小芳已离他而去，顾明波何必要救他，他又何必苟活在世上？他不如战死，不如一了百了，随小芳一起去遥远的天国。
乡亲们闻声纷纷赶了过来。
见杭东辉悲痛欲绝的样子，本已心伤不已的小芳母亲哭得更让乡亲们心酸动容，而忍不住一道唏嘘落泪。
下午，杭东辉在小芳父母的陪同下，去了小芳遇难的地方，最后又来到了埋葬小芳的那个山岗。
小芳的坟墓就座落在村前东边的山地上，碑上刻着小芳的名字和生平。
杭东辉半跪着扑在坟前，无限痛惜地抚摸着碑上小芳的名字，潸然泪下。
“我来了，你却走了，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走了，来不及跟我说上一句，顾不上看我一眼，就这样一去不回了。你好残忍啊！小芳，你竟会忍心抛下我，看我悲苦地站在你坟前，徒然呼唤你，撒手人寰而去……”
杭东辉心碎欲裂，悲痛欲绝，尤其想到这次回来准备和小芳结婚，一起去丹象县的打算，他更是心伤。此刻他伏在坟前，再也不想起来。
在这里
四明山的土地上
长眠着一位姑娘
我的爱人
美丽的小芳
爱的花朵还未开放
生命的图腾还没延续
她就这样睡去
从此
天涯路远
留下我孤雁哀鸣
姑娘啊
何日再回到我身边
漫漫长夜
共读诗书到鸡啼
假日空闲
相伴重登三十六湾
雪窦寺里
银杏树下牵手嬉戏
千丈岩上
小桥流水相映笑脸
妙高台上
苍松底下
遥看天际风云变幻
天告诉我
唯有在梦中
地回答我
只能等来生
四明山的水啊
潺潺地流
一定是她的泪水在流淌
四明山的红杜鹃
那么的红
一定是她的热血浸染了它
四明山的丛林峰谷
如此壮丽
一定是她处女的身躯装缀了它
啊
英勇的四明山
有了她
我亲爱的姑娘
将永远
明媚多娇
让人怀恋
杭东辉不会做诗，可此刻万千思绪却如潮般涌来。他知道，他这是在长歌当哭，为小芳的牺牲，为自己的不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