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帝都,大凰城。
清晨时分,旭日尚未东升,天灰蒙蒙一片。
冷清无人的官道外,有两人相伴而行,一位青衣男子,背上负着外观不俗的紫檀匣子,年纪大概二十出头,相貌清逸,很有道家人的出尘气。另一位落后半步的则是位头戴帷帽的曼妙女子,光看包裹在素白裙衣中的玲珑曲线,便就知道姿色不会差到哪里去。
脸蛋比身材更胜一筹的绝美女子瞥了一眼雄伟城墙,嘴角露出讥讽笑意,“左千炀,你就这样没信心,觉得自己一旦登了仙门,跟那群窃取人间气运的仙人搏命,便是一脚踏进幽冥黄泉,再也回不到人间了?”
青衣男子扯了扯嘴角,颇有几分沧桑意味,苦笑道:“半甲子过去了,师傅一剑斩杀了潜居人间汲取气运的黄龙、仙人后,不但重新证就剑仙境界,还有攀上巅峰的趋势,以前世人总说澹台长明深得李纯阳剑道精髓,一身意气直指仙剑大道,可是我估计只有在师娘死去之后,和出剑杀仙人之前,师傅才可以真正说是不输李纯阳。”
绝美女子并不恼怒青衣男子答非所问,只是莫名想着这三十年来身旁男子的辛酸坎坷,亲近之人接连离去,她仍旧记得莲花峰上那场天人之战后,男子潦倒醉在一间破旧酒肆中,满脸泪水,哭得像是个跟父母走失的孩子,女子见过他斗阵搏命的勇毅,偶尔浮现的愁绪,但她从未相过,这个始终没有看透的青衣男子,会有一天醉得倒在破落酒肆,甚至被人当做发疯酒鬼扔在街上。
青衣男子不会知道这位出生之时就被佛门高人斥作“乱世妖魔”的女子心中所想,抬头看了眼巍峨城楼,这座大凰城有天下第一大城之称,无数负笈游历的士子见到此城都不由得会心生震撼,驻足停留久久不语。
“等我进了城,你的事情就算完了,本来说好两年前你就该动身去九渊之地游历,可是那时遇见了两个碍眼的傀儡仙人,实在忍不住心里那股憋闷气,动手杀了他们,这才害得你耽误两年光景,日夜护着伤势严重的我。”
绝美女子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分别来得这样快,抿着嘴道:“你是害怕那个声名满天下的燕国女帝见着我吧?记得左公子在西昆仑上还有一位剑仙师姐,没想到山下还有一位红颜知己,这样说来我的确不合适继续跟着你,万一搅了你的好事,那岂不是罪过大了!”
青衣男子皱着眉,轻声道:“你就不会说几句‘来日再见’、‘好聚好散’之类的话么?我俩认识也有近百年时日了,虽然说不上是知交好友,但也算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到了离别分手时,连一句好话都没有?!”
倾城容颜遮掩在帷帽下的绝美女子冷哼一声,没有再说话,最后走到城门时突然说了一句:“其实你是有选择的机会,即使天上那群人想要一举窃空人间之后的庞然气运,但如今的你已是返虚宗师,达到天人共鸣生生不息的玄妙境界,不必再向人间借力,他们所谋所得与你全无关系,天下修士百万之众,可是除了徐符,林元初,再加上你师傅,拔剑向天者不过三四人而已,宗门大阀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家人各扫门前积雪,你又何必去管他人瓦上风霜。”
青衣男子转过头,表情古怪,绝美女子给他看得莫名其妙,羞恼转身离去。
背着华美长匣的青衣男子柔声道:“谢谢你,霓裳。”
绝美女子咬住嘴唇,背过的身子微微颤动,这是在那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他为她取得名字。
青衣男子伸手想要摘下女子头上帷帽,却还是缩回手来,轻声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一股南下流民颠沛流离,经常听读了很多书的老头子说,八百年乱世,春秋多不平。整整八百年,这个世间都没有太平过!老头子坚持要去下完那局明明可以赢却还是要输的棋,他想以自己的性命,换得世间无纵横两道,三朵紫金宝莲,送与陈西淮一朵,我又一朵,最后一份紫金气运散于人间。师傅拔剑登天,去了李纯阳当年镇守五百年的仙门,借春秋剑阁的那柄诛魔仙剑,将天上那群傀儡仙人杀去半数,不愿兵解转世,甘心死在仙门。林元初一口吞尽地肺山恶龙气运,悍然登天鏖战群仙,至今半甲子都不曾停歇。”
“他们都是人间登顶巅峰的大风流子,不肯屈下身子,非要将天捅出个大窟窿来,在这些人眼中,世上或许有人可与之同等并列,却无人能高上他们一头。天上那群仙人,那配站在他们头上,林元初说自己天下第一,天上也当得第一。这份心气是天下修士都当有的,那群天上人不只是要夺取人间千年之后的大气运,更是想要折断天下修士的脊梁,八百年中风流无数,八百年后却只剩下了庸庸碌碌的痴愚众生,见不到天地,看不清人间,这算什么?!”
绝美女子低声道:“你跟澹台长明一样,都是不愿意退一步的人。”
青衣男子笑了一声,脸上浮现灿然神采,道:“老头子说过,人生有得有失,可有些事情,万万退不得一步。”
“我想要直着腰站在天地之间,不想学别人屈下身子弯腰过活!”
绝美女子叹了口气,犹豫一下,伸手取下帷帽,露出当得上风华绝代的容颜,她出生于富贵之家,及笄之年时,有一国之主以七座城池求亲,要娶她为妻,常言所说的倾国倾城,不过如此。后来有佛门的和尚说她是祸乱天下的妖魔,百年难遇的旱魃之身,将之镇压封印金顶台,几经波折后,遇见了眼前这个男子,两人勾心斗角过,生死相搏过,也有一起逃亡合作过,最后成了现在这种半友半敌的奇特关系。
“要记得,你还欠我一次。左千炀,你要是死在天上,就白白浪费了我孕养五百年的那颗元丹。”
青衣男子轻轻一笑,没有再说什么,缓缓走入城门。
他朝身后挥了挥手,此时正是日出东方,金色光线洒在青衣上,温煦灿烂。
绝美女子皱着好看的眉,心中微微有些涩然情绪,没来由想起他说过的一个字谜,离人心上秋,解作愁字。
女子身影孑然独立,清冷一笑,是挺愁的。
……
燕国这座雄伟帝都,百年里几经动荡。
先是有燕皇下令,整顿江湖武人,禁军马踏江湖,毁宗灭派,将龙蛇草莽剿杀得一干二净,后来又有国师把持朝政,信奉外道教派,州县之中不许百姓供奉佛像,朝拜道尊,使得燕国之中再难见得寺庙道观,再后来燕国那位上山求仙的公主回来了,一青一紫的两柄仙剑,荡除祸乱燕国的魑魅魍魉,更是举剑立誓,护佑燕国百年。
这才有了如今燕国的太平日子。
左千炀走在城中,身后背着的紫檀长匣引得不少人注视,他不以为意,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座雄伟城池时,也差点被震惊到,后来还在城里发生了种种事情,失掉肉身的练气士,佛门镇压的女旱魃,还有两座底蕴深厚的大宗门,现在想起来,不免还是会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燕国皇城门口,聚集着披甲持锐的三百精锐甲士,都是禁军中的拔尖人物,森严甲士前站着一位着鎏金华服的女子,头戴宝珠流苏的高冠,身上显现的高贵气态,将三百铁甲散发的肃杀气都生生压下。
左千炀走到皇城门口,并没有人将这名擅闯皇城的胆大男子拦下,他像是见到许久未见的故人,愉悦笑道:“好久不见。”
一身华服锦绣的女子破天荒没了那份冰冷表情,露出明媚笑容,“的确是好久没见了。”
身后站着的精锐甲士听见女子的柔和声音,都像是惊雷炸响,不敢表现出惊异神情,眼观鼻鼻观心,谁能想到性情冷漠的皇帝陛下,也会有这样温柔的时候!
女子挥手散去身后的竖立如林的精锐铁甲,慢慢走向左千炀,笑着道:“怎么有闲暇到这来?如今世道乱得很,西昆仑都不得安宁,听说你那位剑仙师姐都回山镇守去了,还有心情闲逛?!”
左千炀苦笑道:“哪是闲逛,师姐剑道大成,直追当年意气风发的师傅,镇守西昆仑的这种大事自然得交由她去做,我就到处走走看看,试着能不能寻得那一丝证就陆地神仙的缥缈机缘。”
女子低声念叨了几遍陆地神仙,苦涩一笑。
左千炀悄声道:“其实你可以回西昆仑去的,相如师叔没有怪过你。”
女子声音颤颤道:“我知道,可是当时既然选择了这一条路,又哪里可以轻易回头。为了保住燕国百年国运,我不得不散去全身修为,从真丹修士沦为一国之主,或许听起来有些不值,但真如你在上山所说一样,有些事,不得不去做。”
左千炀叹息无言,女子却是灿烂轻笑,引着他在皇城里四处闲逛,穿廊过桥,亭台楼阁层层叠叠,营造出庭院幽幽深几许的清幽之感,皇家的富贵气派倒是不怎样显现,“做西昆仑太虚宫主的嫡传弟子,和当左右一国的皇帝陛下,这两件事那样轻松?”
女子摘下那顶宝珠镶嵌流苏垂挂的高冠,随手扔在一旁,轻松笑道:“两样都不轻松,以前整日打坐练气,稍稍松懈就要被师尊责骂,现在嘛,做了人间的九五之尊,每日都要阅览奏章,一日不看就堆成小山,还时常会有一些自以为国家栋梁的忠臣谏言,也是一刻都不得消停。”
左千炀玩笑道:“看来不管是做神仙,还是当皇帝,都是不得闲的苦差事。”
女子一脸赞同,眯着眼笑道:“做人当神仙,确实都挺累的。”
两人坐在一座凉亭里,左千炀把背后的紫檀匣子放在石桌上,女子笑着问道:“是你师傅的烛龙,还是春秋剑阁的诛魔?”
左千炀摇着头道:“都不是,但又都算是。师傅的半柄烛龙,春秋剑阁的半柄诛魔,还有当年在大雪山折断的水龙吟,我准备找一位铸剑师将三柄剑铸成一把剑。”
女子瞪大眼睛,惊愕道:“那剑铸成之后,肯定就是天下第一的名剑。”
左千炀抚摸着紫檀匣子,轻轻一笑,突然天上一阵惊雷炸响,轰隆声不绝。
女子捂着头道:“又来了。这位太上教主真是能折腾的猛人!”
左千炀失笑道:“半甲子以来,天地最大的异象便就是这白日炸雷,自从太上教主登天战群仙后,天上几乎每日都要雷声炸响,世人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女子点头道:“毕竟是天下第一的绝世人物。”
左千炀将手放在紫檀匣子上,女子垂下眼睑,轻声问道:“你也要登仙门?”
“嗯。”
“什么时候?”
“大概就是这一段时日,游历人间之后,我就会去天上。”
“……保重。”
亭中两人默然无语,半晌后左千炀说道:“新剑铸成后,我会取名叫做阳关。李纯阳说剑当为救人出,师傅也说过,我辈剑士气不平,却要为世间求太平。我想练了这么多年剑,也是时候为人间出一次剑了。”
剑名阳关,自当一剑为人间斩出个阳关大道!
女子轻轻一笑,倒了杯茶给坐着的男子,平淡道:“若是能回来,记得燕国皇城里有个叫北宫青瑜的女子等着你。”
左千炀愣了愣,没有出声。
许久后,青衣男子提起紫檀长匣离去。
亭中只留下一声“会记得”的坚定声音。
以及一名女子痴痴出神的灿烂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