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巍巍高山西昆仑。
以往清静仙气的西昆仑近几日来愈发冷清,仙气依旧,人气少得可怜,从前还能见着流光破空,御剑云天的昆仑弟子,现在走遍八宫十二峰连个打坐吐纳的人影都瞧不见。有如此境况,倒不是西昆仑遭逢了什么大难,弟子门人变得稀少,而是近年来发生的一桩桩大事着实让这座清静仙山有些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
青阳宫的那位白苇剑子,在半甲子前走出摘星阁,那一日,茫茫云海滚荡不已,浩荡紫气尽数东来,修道不过五十年的年轻女子在那一刻踏入返虚归真的大宗师境界,即使算上春秋以前都难以见到这样年轻的女子宗师。
这位称得上是惊采绝艳的新晋剑道宗师两日后孤身一人下山去,一旬之后,世间都在疯狂谈论那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和那位行事无忌的白衣宗师。
鼎盛世间五百年有余,以家学胜过天下无数宗门传承的紫禁山庄被人劈去一半!
已经踏入陆地神仙的宫家老祖宗悍然出手都没有拦下那位白衣女子,反而被那名风华绝代的白衣女子一剑斩破天仙体魄!
这两个消息如同滚滚惊雷,炸得世人目瞪口呆,再打听到那位女子的师门传承后,所有人又都会心一笑,不愧是当年昆仑剑仙的弟子,行事作为都是一般随性所欲。
首次下山就扬名天下的白衣女子在此次事件之后,便杳无音讯,然后又有一件大事惊动世间。
天下第三魔头魏辛神,在前一日登上西昆仑,与攀上世间武夫顶峰的祖寿年生死一战,毁去昆仑群峰十余座!
这场大战余波未平,风波又起,名列甲子评上的剑仙的韩相如一剑下昆仑,辗转去了春秋剑阁,跟剑阁阁主祁梁谷在后山论剑,雷鸣声三日不止,据说祁梁谷腰间那把十大名剑之一的破阵子出鞘两尺,剑气呼啸如雷响,引得后山剑塔铮铮长鸣!
难怪隐居世外的那位上阴宫主都笑言,近年天下,如千峰竞秀,万舸争流,巍然雄奇不能具言。
一身紫微道袍的温元象缓缓走在山间,自从长明的那个徒弟下山以后,天地大势也逐步拉开层层幕布,原本的落子布局已经毫无意义,赫连神机跟陈西淮两人立下赌局,将三百年的浩瀚气运灌入天下,本来只凭这两人还力有未逮,谁想宗主竟然协同范隶一起完成此事,在那一日起,天下局势就注定风雷跌宕。
左姓少年下山后,身为入局的棋子之一,不断引动各方纷争,将紫禁山庄宫家,佛门势力,隐居北地的魏辛神,输去两局的赫连神机,散乱布局的陈西淮,一一牵扯出来,原本就散乱的天下棋局愈发让人看不透。
大雷音寺的佛光浩荡惊动世间,散落天下的佛门气运竟然隐隐有重聚之势,是否意味着那位于末法大世广布慈悲的佛子出现?还是说已经断去传承的佛门还有一线生机?
温元象摇摇头,叹气道:“以往落子成局,翻云弄雨,可现在的天下棋局看不透了,有人要提剑证道,有人想千年长生,仙人,魔头,俗子,众生,都说不清弄不明,世事迷障一团乱麻,真是忧心啊。”
走走停停,登上山巅,入眼处空旷辽远,只余一座残破宫殿孑然而立,平坦山坪满是坑坑洼洼,数道沟壑触目惊心,像是经历过一场大战,一位身着华服的威猛老人坐在宫殿顶上,独自饮酒。
温元象高声道:“老友,一人饮酒岂非无趣,哪有与知交好友共饮美酒来得痛快!”
坐在宫殿上的祖寿年看着这位认识多年半友半敌的老人踏空登殿,随手抛过酒壶,平淡道:“你我何时算得上是老友?这些年你温元象不是处心积虑对我防范掣肘,当年魏辛神叛出西昆仑,未必没有你一份谋划,澹台长明跟我在落霞峰的比斗难道不是出自你的手笔?顺势而为,你比世间大多练气士都要来得熟稔。”
温元象接住酒壶,坦诚道:“在宗主破空之后,西昆仑便再无掣肘你之人,你与我不同,你心中毫无宗门之念,西昆仑对你而言可有可无,这对于久立于世的西昆仑不是幸事,宗主之所以跟范隶约定,要他在西昆仑待上一甲子想必也有防范你的心思。祖寿年,你太过执着长生,痴迷于一拳无匹的霸道法力,想着武力证道,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设局牵制你,魏辛神是其一,澹台长明是其二,不出意料,你果然看中了左千炀身上的那尊八部天龙,跟长明一战之后,你肉身折损,心气受挫,然后我再引魏辛神上山与你一战,恐怕谁都没有想到,他真的能破去你的武夫体魄,原本我预料最好的结局应该是两败俱伤,或者同归于尽。”
祖寿年轻轻一笑,丝毫没有在意这番坦诚直言,淡然道:“对于你们而言,修行,破境,都是水到渠成理所应当,都说修道无高下,可世间多不平,你温元象根骨出众,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真丹上品,离返虚宗师只差一线,可我修行六十年还在真丹下品徘徊不定,你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的成就,却是我拼命才能求到的,换做是你,难道会甘心?在我眼中,大道只是一个争字,百人修行,一人可成,万人证道,一人得果,你若不争,便只有沦为他人登仙的踏脚石!”
温元象沉吟片刻,轻声道:“大道不同,不相为谋。”
祖寿年饮尽壶中酒,抚掌大笑道:“去休,去休,我本山上一武夫,这一生使剑的见过李纯阳,修道的看过林元初,杀过妖魔,屠得仙人,祖寿年,不负此生!”
温元象轻声问道:“当真不负?当真不悔?”
祖寿年望着浮山云卷,眼前光影闪动,如同走马观花,悠悠五百载岁月就此恍然走过,当年只求长生,熬炼体魄,一心要以武证道,江山风景都视而不见,如今才知道山河壮阔,可惜未曾多看一眼,倒还真是遗憾,“生生死死,管那么多作甚!一壶酒作伴,还有认识半辈子的老对头送行,足够了!”
祖寿年闭目大笑道:“大道仙人,一坨****!哈哈哈,昆仑不就我,我不就昆仑!”
气态威猛的老人笑声响彻云海,四周云海轰然荡开,笑声逐渐低落,渐至无声,这位一生可谓无匹的武夫,已经气息断绝。
温元象许久后才提起那壶酒,尽数洒在宫殿上,自言自语道:“嘿嘿,这辈子跟你亦敌亦友,认识百余年,相交却不多,临终了才一起喝上一回酒。现在想想,或许真如你所说,勾心斗角,谋划布局,都是挺没意思的事情,一路走好。”
这一日,世间巅峰武夫祖寿年死在真言殿上,不曾兵解,不曾转世。
……
一袭白衣站在悬仙崖上,旭日东升,一线金光从茫茫云海下缓缓浮现,身着文士青衫的琼华宫主走到两鬓霜白的中年人身边,默不作声。
日出东方,紫气升腾,澹台长明轻笑道:“记得以前我不准千炀修行,他在藏书阁不知是看了哪一本书上说每逢日出,吐纳紫气,可以淬炼筋骨,就天天跑到这来,十年里风雨不停,真是倔性子。”
穆清温婉笑道:“你们师徒脾气都差不多,记得当年翁师叔罚你抄剑经,要你把摘星阁里的满屋子的剑经都抄写一遍,结果没想到你把八百多卷孤本剑经都撕了,只抄了一卷李剑祖的《剑气录》,还振振有词对翁师叔说,‘满屋剑经千万字,在我眼中都是庸碌妄言,只有纯阳剑祖可堪一观’,把翁师叔气得不行。”
澹台长明摆手道:“都是年少时的轻狂之言,幸好千炀不像我,心气太高,一旦受挫就再难爬起。”
两鬓已有白发的澹台长明叹息道:“半甲子光景一晃而过,岁月磨人啊。”
穆清看着身旁清逸依旧意气不在的中年人,眼神黯淡,低声道:“求死之人神仙难救,难道师兄真的就甘心就此老死,不在握剑了吗?”
澹台长明洒然笑道:“师妹,你怎么跟韩师弟一样,看不开呢。”
一袭白衣站在高崖上,双手负立道:“生死是世间最难看破的迷障,记得我师傅曾经说过,一生所求无非手中剑,杯中酒,怀中美人和心中大道。当时我很难想象这番潇洒意气的言语是从那个古板老头口中说出来的,后来知道师傅下山的时候比剑输给了吴远山,又败给了李纯阳,然后就再也不提剑了,我觉得很没志气,剑士岂能因为输了一两次比试就不再练剑,所以哪怕师傅安详坐化之后,我都没有想明白。直到下了山,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斗剑搏杀,见过无数天下成名剑士,在浮山自囚的那段时日才想明白,世人眼中所见的剑士风流,是拔剑摧五岳的锋芒无匹,至于收剑膝前横的平和淡然他们是瞧不见的。”
“天下人都说我意气风发,剑道直追李纯阳,可是他们谁知道李纯阳的剑为何能斩化外天魔?真的只是仰仗剑锋锐利,有多少人知道,这位有‘剑祖’之名的风流子此生出剑不过十四次。我自诩平生斗剑未逢敌手,不比李纯阳、公羊子这两位绝世剑仙差上多少,直到在岐鸣山遭逢那场祸事,才明白所谓意气不只是剑气无匹,还要有囊括天下的心胸!江山风流我已看尽,剑道巅峰也曾登顶,怀中伊人已然故去,都说长生逍遥,可是你既已生无可恋,那还要千年寿元何用?!”
穆清怔然出神,世人所求你弃若敝履,长生千年都不能使你心动,果然是心死之人别无所求?!
澹台长明望着云海翻滚,轻声道:“放心师妹,澹台长明岂会老死山中,我在离世之前肯定会让世人再次记得昆仑剑仙手中的那把烛龙!世人可以忘了澹台长明是谁,但却不能不记得剑道的风流意气!”
一轮红日,挣脱茫茫云海,猛然跳入天地。
万道金光,照彻天地。
……
平章城是偌大青州里很不起眼的一座小城,拢共不过几万人,没出过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也没啥入得了眼的观赏风景,不过最近传言青州有妖魔肆虐,不由得让平章城百姓有些提心吊胆,这日子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刚过晌午,老天爷便就转了性子,电闪雷鸣,不久便大雨倾盆,看这一时半会雨也停不了,路边的小商小贩纷纷准备收摊,整座热闹城池顿时陷入难得清静。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一道人影走入雨幕中,面目儒雅的青年人一手撑伞,一手拎着两枚酒壶,缓步向城门走去。
守城的两名甲士正在抱怨突如其来的大雨,瞧见出城的青年人,眼神讶异,一名守城甲士熟络道:“魏先生,下大雨还出城啊?”
姓魏的青年人温声道:“今天是一位故友的忌日,得出城去祭拜。”
另一名守城甲士笑道:“魏先生好心肠啊,不过最近城外不太平,下雨路难走,要不我陪先生出去一趟,好歹有个照应。”
青年人谢过两人好意,轻声道:“没事,我那位故友坟就立在城外不远处,耽误不了多少功夫,我先谢过两位小哥了。”
青年人提着酒壶,走出城去,风雨愈大,很快身影就消失在雨幕之中。
守城的两名甲士站在城门里头躲雨,一人感慨道:“魏先生真是好人啊,心肠好,学问也大,难怪连城守大人都对他很看中,听说还有意把千金许配给魏先生。”
另一人笑道:“那是,能在南山学院里担任讲师,学问能不大?我看城守大人好几次宴请魏先生入府,都被推辞了,你说像这样不求名不求利的读书人,现在哪里还瞧得见哦!”
大风大雨,毫无停歇,青年人走在泥泞小道上,鞋上沾满泥水,衣衫更是湿透,城外荒郊处,的确有一座孤坟立在杂草中,荒草甚至都盖住了墓碑,足以见得许久都没人来拜祭过。青年人蹲下身,放下手中酒壶,拔去四周丛生荒草,轻声道:“老友,差不多有十年没来看过你了,即使住在平章城里,十年中我都不愿意走近这里一步。我当年说过,祖寿年一日不死,魏辛神一日不来见你!我说到做到。”
相貌儒雅的青年人将油纸伞放在墓碑上,遮挡风雨,自己则全身湿透,雨水顺着青年人脸颊流下,像是泪水滑落。
青年人平静道:“当年下山遇见你,一心想斩妖除魔,闹出了许多可笑的荒唐事,你出自北地魔门魁首六道魔宗,我却是仙道执牛耳的西昆仑弟子,本来该是势同水火的两人,意外的结交为好友,世事难料莫过于此。我以前经常耻笑你,说你不像个魔门弟子,胆子不大,说话声音小,比我这个正宗弟子还要来得正派。可是如果不是你在东崖山下的魔窟里,为我挡了老魔头的一剑,我哪能活到现在。”
青年人索性坐在泥泞地上,像是与友人对坐相谈,一手拎起酒壶,自言自语道:“你说自己怕疼怕吃苦,可在魔窟里怎么就不管不顾的挡了那一剑呢?我后来离开西昆仑之后,踏平了东崖山,至于那个老魔头我活剐了他,一寸寸碾碎元神。嘿嘿,听起来我比你更像个十恶不做的魔头!前几天我去了西昆仑,当年我闯进九龙池,打杀了九条地龙,想要以九龙池积蓄百年的气运紫气为你续命,结果没想到祖寿年那老匹夫,早就图谋九龙池多年,不但夺走九条地龙尸身,还把你元神打碎,我当时就说终有一日要老匹夫偿还此债。”
青年人将壶中酒水悉数倒在墓碑前,轻声道:“老匹夫自以为无人可以打破他的肉身体魄,却不知道我跟六道魔宗的修罗殿主交换心诀,学成了天魔、不死两门手印,抽取九幽冥气,筑就不死魔躯,早就不输他的武夫体魄。那日在真言殿里,我轰破老匹夫的丹田气海,毁去他毕生心血,算是为你报去大仇。”
一壶酒倒尽,一壶酒饮尽。
青年人两眼朦胧,不知何时靠在了墓碑上,大片猩红鲜血洒在衣衫上,触目惊心。
青年人捂住嘴,手上满是鲜红,嘿嘿笑道:“不过那老匹夫的武夫肉身真不愧是熬炼了五百年,天魔躯体居然都被他的拳头打碎七八次,不是炼成了魔门的不死法印,恐怕都走不到这里来看你了。”
大雨依旧磅礴。
青年人靠在墓碑上,喃喃道:“我自幼天赋出众,被人称为谪仙转世,素来心高气傲,要证天地大道,要修长生道果,孤身一人下山,想要入世之后再出世,先成地仙再做天人。可在东崖山魔窟里,是你为我挡了一剑,在西昆仑禁地里,我眼睁睁看着你被祖寿年打碎魂魄,不能转世,我问你身为魔门弟子为何要舍命去救一个昆仑首徒,你说行走天下讲究义气二字,既然做了兄弟,生死性命就不能看得太重。兄弟你大爷啊,你不是说还要找个性子好会做饭的媳妇吗?怎么就不要命,那么容易死了呢!”
雨水倾下,青年人声音嘶哑,泪水雨水混杂在一起,天下第三魔头,曾经的西昆仑大弟子到如今的北地魔门大枭,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样超拔脱俗的绝世人物会像孩子一般,坐在雨中独自呜咽。
“嘿,老友,你说我这一生活得很累,我也觉得如此,现在终于可以歇息了。”
青年人歪着头,低声喃喃,大雨瓢泼落下,坐在雨中那人再无声息。
有人死于山巅大殿上,有人死于大风大雨中。
生生死死,道是平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