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之中无江湖,这是近十年传开的一句话。
这十年之间,因为燕国当朝国师的一句戏言,西南之地的江湖每日都散发着浓烈血腥气,各大郡县城楼都可见一长串头颅悬挂,男女老幼皆有,自此西南无帮派,燕国无江湖这一句话就传出来了。
燕国百姓不得携带刀箭兵器,不得拉帮结派无视官府,不得呼啸山林私聚乱民,三条律例违其一,抄家杀头,三条全犯者,诛灭九族!
十年之后,燕国只有各地商行,再无江湖儿郎,再无武林宗门。
左千炀安静听着这些关东汉子口若悬河,只听不说,儿时向往的快意江湖竟然在那位国师的一语之下,化作尘灰,这叫他心生感慨,一句轻描淡写的“侠以武乱禁”,就毁去了半座江湖,可笑之余不免可悲。
山海盟算是燕国首屈一指的大商行,生意广布西南之地,既有如同镖局一样的押送货物的大小业务,也接各种护卫保镖的私活,而且山海盟大管事据说来头极大,是燕国皇城里头一位皇子无聊扶持起来的,燕国皇帝虽说对向来无所忌惮无视朝廷的江湖中人深恶痛绝,可是若是将这群草莽龙蛇变为自家看门护院的鹰犬,那便就无妨了。
昨日赶在日头落山之前,进了这座离西域最近燕国最远的边塞城,二管事徐平进城之后说话算话,不但请随行护卫在城中上等酒楼享用酒肉,还真的拿出一叠银票交予护卫头领张天翼,让他们去青楼楚馆好好放松,这样的大手笔让这群草莽汉子心悦诚服,对这趟押送货物途中遭遇的种种危险也就淡去了几分心思。
徐平进了城便就松了一口气,在边塞城里休整几日,便就去距离不远的铁磨军镇跟大管事会合,到时候上下打点疏通关系,加上身后坐着的那尊大菩萨,调集八百重甲铁骑随行保卫不成问题,他不信,燕国之中还真有敢跟朝廷军队对着干的江湖人!
这一趟押货是真的走得提心吊胆,也莫名其妙,三大车货物并不算珍贵,徐平既然能一路攀爬到山海盟二管事这个位子上,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执掌商行大权,除去本身能力过人外,心思手段也是不俗,那辆被护卫拱卫中心的马车,从出发开始就没有动静,不见有人上车下车,也没有叫吃食饮水进去,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车夫守在外面驾车,诡谲至极。
徐平心中祈祷道:“但愿不要出了差错,要是掺进了那群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大人物的争斗里,山海盟可就没有活路可言了。”
左千炀嚼着一张肉饼,有滋有味,边塞城里最出名的便是零碎吃食,面饼上刷一层牛羊油脂,再洒一些孜然,夹着薄薄肉片,风味甚是可口。
边塞城地处西域,平日往来多以外邦商人为主,互市贸易,金银绸缎书画茶具,在这里都很走俏,能带来不少繁华经济。
左千炀虽说以前也在山下见过热闹集市,可十年里在西昆仑山上,看得是仙家典籍,修得是长生法门,一下子再次回到这种烟火气十足的俗世,未免也觉得有些新鲜,仙山清静终究不如这红尘俗世来得亲近。
左千炀口中嚼着饼子,眼神看似漫不经心,却一直看着那辆竟然是由铜铁浇铸的沉重马车,眼神古怪。这几日-心头总是会隐隐不安,眉心跳动,那日下山之后在善心观中待了半天,取了一些盘缠衣物,才悠然下山。
下山之后只觉得满心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出了西昆仑,天地之大,自己又该去哪里找到那个无良老头。
最后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往江南之地去,毕竟他和老头子在雍州红楠巷住过一段时日,也算是故地重游。
后来偶然在黄沙戈壁上遇见这支浩荡商队,凭借着对天地气机的感应把握,显露了几分观察天象的奇门本领,帮助商队避过两次陆地龙卷,才算是真正得到商队中人的认可,融入到这支长途跋涉的商队中去。
左千炀盯着那辆马车,眉头皱起,以他如今的气机把握来说已经不输给初入真丹的修士,可明明觉得马车里无声无息,没有生息生机可言,仿若里头空无一人,可又时常能感知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呼吸声,近几于无,古怪晦涩,犹如一头老龟冬眠湖底,周身气机浑然如圆,收敛至极毫不外露。
这种收敛气机的玄妙本事,几乎隔绝于天地之外,比之大黄庭的“藏相”玄通还要来得高深,左千炀舒展眉头,只是顺路同行去往江南,注定日后也不会有太多交集,又何必去深究其中内幕。
左千炀吃完饼子,便自顾自的走进一间厢房,山海盟到底是燕国大商行,出手阔气,直接在称不上寸土寸金也算是价格高昂的边塞城中租下一座宅子,靠近边军营帐,有两千披甲执锐的边军镇守,可见这位山海盟的二管事小心谨慎到了何种地步。
屋子外面,那群关东大汉聚在一起,饮酒高歌,言谈无忌,浑厚嗓门大声道:“狗-日-的的妖道,还好意思说是天君转世,我呸!心肠歹毒,居然向皇帝进言,设立狗屁的监察使、巡狩使,这西南之地的江湖武人都被他们杀去十之八九,真他娘的可恨!”
一阵叫好之声响彻院子。
“王大哥说得好!巡狩使那群狗-日-的的,甘心做妖道的走狗鹰犬,专门猎杀江湖武人,围剿武林宗门,一旬之前,西南剑宗之首,流云剑馆已经给大燕铁骑围杀殆尽,剑术冠绝西南的叶馆主被三名青衣巡狩使围攻,力竭而死!流云剑馆,满门无一人逃脱!”
“要是给俺学会绝世武功,早就一刀劈死那个妖道,叫他娘的装神弄鬼!”
皆是同仇敌忾!
“都是一群热血激昂的江湖人啊。”
左千炀心中想到,那位很受燕国皇帝信赖的国师,听坊间传言,应该也是一位方外人,既然是修行之人,为何偏偏要跟江湖武人过不去?
听着窗外压抑不住的豪言壮语,左千炀轻轻一笑,若是当年的自己没有走上西昆仑,拜入师傅门下,真正去闯荡江湖,又会是何种模样?
在江湖底层摸爬滚打一番后,意气颓丧的做个庸碌人?
还是成为了幼年心目中行侠仗义的白衣大侠,青衫剑客?
左千炀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一入仙门,俗缘尽断,终究不是一路人,又哪能走到一起去。
江湖,侠客,不过都是少年无知的一场梦罢了。
左千炀闭目驭气,袖中飞出一柄两指长的精致小剑。
通体如绿,像是一捧春日湖水,清澈透亮。
水龙吟。
飞剑刺破指尖,鲜红血珠滑落在剑身上,那抹蜿蜒纹路游动如鱼,吞纳落在飞剑上的滴滴血珠。
这柄飞剑,已经孕养百日,剑气锋芒俱足。
左千炀满足的看着跃动不已的水龙吟,心中满足,终有一日,他也能御剑千里,学那剑仙朝游北海暮苍梧。
屋子外面,关东汉子酒肉吞入腹,兴致愈发高涨,三山五岳的绿林豪强事迹说个不停,喧闹火热。
院子角落里头,那辆不知装载何物的马车旁边,聋哑车夫捧着一碗清水,两眼无神,面容呆滞。
他转头看向左千炀所在的那间屋子,愣愣一笑。
那碗清水映着那张无神笑脸,像是枯槁夜叉桀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