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游,从字意上说,谓之形体不动而心神向往,如亲游其境,但在道教典籍中,却是更为玄虚晦涩,就如同人在病中呓语,难以让人相信。
这种道教长生大真人才能妙手偶得的境遇,太过难得,而且玄乎至极,《抱朴书·金丹卷》中有过具体记载,曾有龙虎山大天师卧石酣睡一甲子,如同一座泥塑石像,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元神出窍,神游天外,这种玄奇之事并无定数,道藏典籍中有过确切记载的事迹,只有两人,一位是海外练气士,在泰山顶峰观日,须臾间看尽世间三山五岳,山河风光,成就堪比长生真人的大道境界。另一位则就是龙虎山的大天师,那位练气士是片刻之间看遍天地风景,龙虎山大天师反其道而行之,梦中神游一甲子,整整六十年不吃不喝,寒暑不侵,像是羽化登仙般,十足的神仙气态。
一场大梦醒转后,那位大天师更是语出惊人,放言一甲子的元神出窍逍遥游,托神于天地,竟然看见三百年后的世事光景,简直匪夷所思得难以置信,那位梦游六十年的大天师对于三百年后见到何事何物一字不提,缄默不言,十年后便坐化而去。
而不过通玄境界的左千炀,在历经一场半梦半醒的梦游春秋之后,眼中没有看破执念的通透澄澈,尽是刺人风雪。
沈灵飞眼神复杂看着相对而坐的少年,心绪翻腾如浪潮,自他修道以来,从未见过这样不可思议的事,以及这样执迷不悟的人。
他跟随着这位少年一起大梦春秋,走过许多风景不同的地方,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最后少年梦游走到这座西昆仑山下,十年之前,他孤身一人上山,拜入青阳宫主门下,十年之后,他下山的最后一关,竟然是再上一次西昆仑。
沈灵飞微微叹气,山上那位长老在第三座问心关中刻下大梦春秋的心诀,让少年进入一场半醒半睡的春秋梦游,一段段往事亲眼见得,一幕幕场景再度重现,直到最后提剑斩去,这般煞费苦心的让这个孤苦少年斩断心中执念,所求为何?
这场梦游春秋中,若是少年选择上山而去,便是彻底忘去山下的种种往事,自然也就断去心中那段执念,如果少年依然不能坚定心念,提剑斩去我执,那便就困于己心,再也不得脱出,无论是何种结果,眼前这位少年都不再会是原来的自己,太上忘情,并非无情,乃是心寂不动情,而那位坐在仙人峰上算计谋测的长老,想要用这种决绝法子炼出一颗忘情道心,其中心思还真是难以言明。
“你是谁?”
少年眼珠转动,似是有了些许生气,不过语气着实冷漠的跟隆冬寒月里凝结的冰凌子一样,寒彻入骨。
沈灵飞轻声道:“你如今不是该问一下,自己是谁吗?是一心想要下山的左千炀,还是斩去我执的忘情之人?!”
少年看着相对而坐的紫袍道人,眼中尽是茫然,梦醒之后的他究竟是谁?
沈灵飞不禁叹息道:“痴啊。”
人身三魂七魄,居于肉身识海,神游精髓在于出窍回神四字,元神出窍,俯瞰天地,是如离家远行,于梦中行万里路途,但出得窍去,还要回得神来,这正是神游凶险所在,若是不慎给化外天魔夺了肉身鼎炉,那便就是无家可归的凄凉下场,沈灵飞为何要应那位长老的要求,做问心关的守关人,随少年一起出窍神游,看尽当年春秋,一是为少年护持肉身,免得被邪魔趁机夺去肉身,二是防止少年神游之中走火入魔。
世间踏上修行苦苦求索的修行人,除去畏惧头顶无法避免的天道雷劫,还有心中斩之不绝的心魔滋生,五魔六欲,真人可斩,但心魔执念连陆地神仙都不能免俗,一旦生出,便是天雷勾动地火,汹涌猛烈,最能毁人道行。
左千炀看似是一场大梦渐醒,可沈灵飞通过刚才那一问一答便就知晓,少年还困在那场早已过去十年的春秋大梦中,不愿醒来,也无法醒来。眼前靠着石碑端坐的少年,不过是一位三魂七魄缺失一魂一魄的无名无姓之人。
这座关隘之外,轰鸣如雷,天地气机汹涌如潮浪,一股股威严气势宛若沛然大力,随意撕扯浮游气机。
山洞中的两人始终无动于衷,沈灵飞感受着洞外天地对峙鼎立的三股煌煌如日的滔天气势,温和一笑,对眼前早已回神,却仍旧怔怔出神的少年道:“既然洞外斗法正酣畅,那我便就在等等你吧。”
紫衣道袍的年青人闭上双眼,等着对坐少年的梦醒回神。
大风扶摇飘卷,裹着清秀少年飘飘荡荡,天地山河小如微尘,云雾缓缓散去,眼前只有一座巍峨高山,连绵如龙。
清秀少年看见山下有一老一少,老人苦口婆心,孩童扯着老人道袍,抹着眼泪鼻涕,这一幕场景让清秀少年沉沉如井的眼眸中,浮现细微涟漪,嘴角不自觉地翘起。
“老骗子,等我以后修成仙人,就让你再也喝不到酒,天天抄书!”
“好啊,你小子不知好歹,上山求仙,多好的事,居然还不情不愿。你要能修成仙,老夫这辈子就滴酒不沾!”
“别啊……老头,你不是说还有等我娶媳妇嘛,这上山修仙得多费时间啊,再说找个仙女当老婆,也挺难的,要不我们回雍州吧,我觉得红楠巷的绿衣姐姐就对我挺有意思的。”
“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就想着找媳妇了?要成家也得上山修仙之后再说,等以后你成了腾云驾雾的神通仙人,还怕没老婆?!”
“老头,你别逼我啊,像我这样天资过人、天赋异禀的大材,万一给仙家一眼相中,挑去当关门弟子,那你可得后悔死!”
“嘿嘿,求你给哪个没眼光中修仙人挑走,省的一天到晚烦老夫。少去你那份吃喝,我还能多买几壶好酒。”
……
那个穿着一身破旧道袍的老人,时而破口大骂,时而好言相劝,平日里常常能骗到不少银钱的好口才,在这个七八岁的孩童身上,没有半点用处,还让机灵孩童好几次噎得说不出话来。
费了半天劲,老人约莫是累了,蹲在地上,别过头不去看满眼泪水的孩童,冷硬口气道:“你今日不上山去,下次我便把你丢在路上,反正当初捡了你,本来就是好不容易发了善心。”
孩童瞪大双眼,抽了抽鼻子,两手抹去脸上泪水,默默提起一只小包裹,里面装着几件清洗衣物,摇摇晃晃,向上山走去。
走到半路,孩童似是想起什么,挥手大声道:“老头,给我修成了仙人,就给你带长生不老的丹药,神仙酿的好酒。记得要等我啊。”
老人望着背着一只包裹上山的孩童,眼眶湿润,低声道:“千炀,你一定要活得很好。”
清秀少年听见发已苍白的老人低语,微微一怔,脑中像是有滚滚炸雷轰响,看着上山路上那个幼小身影,转过身对着老人跪下,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然后向山上走去,一小一大,一前一后,缓缓上山,身影逐渐重合。
……
关隘之外,一路下山的紫袍喃喃道:“天地无风雪,不如早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