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昆仑山脚下有十余座道观坐落,依山而建,白墙青瓦,简单朴素,平日里道观绝少有人造访,一般每隔几天时间,都有一批身着紫衣道袍的道人带着诸般修行物资来到道观,有时或许是挟着几位根骨上乘的孩童,他们总是悄悄地来,轻轻地去,仿佛从未留下过自己在此处停留过的痕迹。
今日的善心观不复往日的清静,人潮汹涌,喧沸热闹,将这座人间仙山的缥缈仙气都冲淡了几分。
道观之外,一座座帐篷支起,放眼过去竟是密密麻麻,一时间都难以数清。虽然停歇在道观外的众人都很小心的约束自己,尽量不发出嘈杂声音,可是当众多的细小私语汇集在一起时,仍然是将这处清静道观,变为了喧闹街市。
凡间俗子聚在一地,总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这粗略估计得有上千只的帐篷便是明证,越靠近道观的帐篷,越是豪奢贵气,最临近道观的那顶帐篷,宽阔如屋舍,紫玉镶边,流苏垂挂,四边大顶上还缀有大如拳头的夜明珠,恍如帝王行宫,而往后排的帐篷就越发寒酸,最末尾处还有一顶狭小的只能容一人蜷曲的帐篷,在寒风中显得很是单薄。
住在这样华美如行宫的帐篷里的贵人,想必论起身份来也不会输给人间帝王。
外面寒风卷动,飞雪洒落如鹅毛,可那顶豪奢帐篷里,一室温暖如春,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寒意,高坐在中间的一位年轻公子,披着一件华贵白裘,把玩着手中的琉璃杯,一脸笑意道:“这西昆仑,架子倒是蛮大,山底下求道的修士来了七八百,更不用说那些意图闯关上山坐上客卿宝座的高人散仙,一群人聚在这里,居然就这样不闻不问,当真是要把气势做足啊。”
屈居在左侧首席的一位面容阴沉的老人张口笑道:“珣公子这话可说的诛心,世人皆知西昆仑独立世外,不问世事,哪里有什么架子可言,只是这座西方高山仙气十足,怕我等俗人污了仙山清静仙气。”
年轻公子摇晃着杯中佳酿,一口饮下,语气轻佻道:“什么世外仙山,既然那么洁身自好,那干嘛还要每过半甲子开山一次,没有那些被他们视为粪土的金银黄白,看他们修个什么道!还敢自称仙人,跟青楼里那些装清高的婊-子有何区别?”
正襟危坐在右侧首席的中年人皱了皱眉,似乎是嫌这位身份不凡的公子说得太过火,沉声道:“珣公子慎言。西昆仑是世间当之无愧的仙宗魁首,有数位得道高人坐镇,八百年间出过的陆地神仙不计其数,哪怕是万相宗,太上教这样的高门大宗,都要略逊一筹,何况当年宫家老太爷还闯关上山,一路走到了第八关,跟当时的青阳宫主翁知远论道,这一直被老太爷视为生平一大幸事。”
身份比之帝王还要显赫的年轻公子握紧琉璃杯,脸上带笑道:“哦,是宫珣轻狂了,西昆仑这般庞然大物,再怎么不问世事,也不是我们宫家可比的。赵叔,听说你出自终南剑派,是当年被称为四剑子赵玄阳的师弟,那西昆仑如今的青阳宫主,澹台长明下山行走时九剑败去终南剑派的天罡法剑,是不是真的?”
出身于终南剑派真传弟子的中年人,并没有被提起宗门耻辱的勃然大怒,心平气和道:“没错,当年我师兄的确是败在澹台长明剑下,从此以后弃剑修法,只不过赵廷早已离开终南剑派,如今只不过是宫家的一名奴仆,望珣公子切莫再说终南弟子四字。”
对面而坐的阴沉老人嘿嘿笑道:“怎么,姓赵的,给公子戳中痛处了?终南剑派又怎样,一座破落宗门而已,连两把法剑之一的冬雷剑都让燕国皇帝用六十年供养给换去了,哪有宫家显赫风光。要不趁着西昆仑开山的好时候,你上山去找澹台长明,为你师兄一雪心头之恨?反正听说澹台长明跌境之后,颓靡不振,真好给你杀了,这样你岂不就是天下新的剑仙!”
中年人不理会出自北地魔门的阴沉老人的冷嘲热讽,两手掐剑诀,眼中如同有雷火炸起,眉心中一柄细小的雷霆法剑显出,帐篷里顿时剑气森森,莹白电光闪动,方寸之间尽是雷火电光,犹如百盏灯火浮在空中,绚烂夺目!
所幸这顶华美帐篷里,除了貌似主仆的三人外,再无其他人,瞧不见这雷霆起于方寸间的恐怖景象。
高坐在上头冷眼旁观的年轻公子出手制止,将琉璃杯砸向阴沉老人,冷声道:“少在这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澹台长明纵使再如何跌境,也是百年前的剑道第一人,一剑照样能砍掉你端木鹰的那颗脑袋。你也好意思说终南剑派破落,人家现今是燕国第一剑宗,宗主赵紫箓是上过甲子剑评的人物,轮得到你指摘?!”
中年人撤去剑诀,如同灯火飘摇的雷火电光缓缓散去,被琉璃杯砸中脑袋的阴沉老人,没有半分恼怒神情,将琉璃杯收入怀中,谄媚笑道:“老奴谢珣公子赏赐。”
相较于阴沉老人的奴颜卑膝,中年人就显得有骨气的多,他站起身,向年轻公子拱了拱手,大步离去。
阴沉老人一脸鄙夷,嘀咕道:“装个什么劲!”
年轻公子没有在意这两位算得上是心腹侍从的相互厌憎,左右平衡和双方制衡,这种上位者的技巧他从小就学起了,他扔掉身上价值千金的白裘,露出合身的藏青袍服,缓步走出帐篷,看着隐在云雾法阵中的西昆仑,眼神炙热,喃喃道:“青瑜,我来了。”
……
西昆仑山脚的十余处道观,统称善心观,是这座清静仙山的外门,也是唯一与俗世相连之地,每过三十年,善心观便不复平日的宁静,形色各异的道人在观中穿行,俱是清一色紫衣道袍,相互之间默不作声,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仿佛眼中见不着他人存在。
依山而建的十余处道观中,最为临近悬崖峭壁处有一人静立,天气渐寒,山风呼啸间也带着冷意,那名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的青年,相貌平常,只是一双眼眸神采熠熠,他朝着山脚底下聚在一起的帐篷看去,大都是一扫而过,最后视线停留在帐篷群的末尾处,那顶最不起眼的小帐篷。
那顶帐篷里蜷曲着一个年仅十岁的男孩,大概是长久以来没有吃饱过的原因,身材瘦小,看起来可能只有七八岁大小,寒风卷着飞雪,飘洒落下,不多时就将那顶抵御不了寒冷的帐篷盖住,一眼看去,如同微微突起的小土包。
山崖间寒风凛冽,只穿着一身紫衣道袍的青年虽然已经寒暑不侵,却还是搓了搓手,朝着手心呵出一口热气,道袍青年眼神悲悯,“望”着蜷缩在狭小帐篷里瑟瑟发抖的男孩,耳中似乎还能听见男孩喃喃的自语声。
道袍青年叹了口气,单手捏出一道印诀,屈指一弹,一线肉眼难以察觉的金色火光射在那顶帐篷上,溅开零星火花,蜷成一团的男孩睁开双眼,一脸懵懂,那股刺骨的寒意倏然消失,四处漏风的帐篷里暖洋洋的,男孩不再蜷缩着身子,眼中泪水流下,嘶哑道:“娘。”
“灵飞,你怎地还是这样见不得俗世中离合聚散,你是出世人,山下这些人的辛酸悲苦与你何干?你能帮得了这孩子一时,难道还能救得了他一世?这类事情做多了,心障也就多了,以后你再求道,越努力十分,越偏离大道十分。”
风雪中,一名鹤发童颜的老人走出,须发皆白,仙风道骨,在这悬崖上迎风而立,神仙气十足。
道袍青年回过头来,恭敬的向老人行礼,轻声道:“世间多离愁,世人皆悲苦,灵飞虽不能一一搭救,可见着了帮上一把也好,救得了一时便是一时。仙人二字,仙难求,人难做,都不是什么简单事,灵飞想着先做好人,才能成得了仙,若我哪日见了他人身陷困苦牢笼而无动于衷,那此生注定是不能证道了。”
老人重重的哼了一声,指着道袍青年,又气又恨道:“你呀,你呀,说道理谁也比不过你,可道理说得好有何用,这山下的数位散仙宗师为何都要冒着生死风险来闯我西昆仑?还不是因为西昆仑有天底下收集天下法门的观潮阁,有蕴藏小千造化的秘境洞天,有能让他们续命破境的稀世丹药!难道你说这些大道理能说成长生真人?!”
道袍青年不再说话,眼神依旧坚毅,显然是对老人所说并不认同。
老人摆摆手,转身离去,走时沉声道:“你帮他一次,已是犯了善心观的规矩,我可以当做没看见,但下次就不要再做了,不然给观主瞧见,可是要去刑堂领受责罚的。”
道袍青年再次行礼,恭声道:“多谢师傅。”
狂风卷地,飞雪飘洒,山崖间已是银装素裹,道袍青年立在雪中,眼神缥缈道:“俗子仙人,一山相隔。”
山是仙山,人是俗人。
道袍青年自顾自笑道:“仙山少人气,俗子多妄念。还是这半山间的道观来得舒心啊。”
笑声掩在风雪中,消散无人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