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盯着满身尘灰的少年,眼神凶戾,手中托着的那颗血肉丹丸,一言不发。
左千炀感觉周身如有细针扎刺一般,心底不由自主生出一股不寒而栗的惊惧感,他的眼眸中出现了密密麻麻如蛛网的气机丝线,以他为圆心的这一方小天地中,暗流汹涌,无数气机杂乱穿行,好似虚空之中隐藏着一头深海巨鲸,吞吐磅礴元气。
这就是化形大妖的神通境界吗?
左千炀看着胖子师叔头顶云气狂卷,宛如有一头蛟龙隐在云中,这是法力凝成实质的异象,代表着身前的胖子师叔已经是真丹上品的修士,体内滔滔法力结为内丹,举手投足皆是磅礴巨力,是真正可以纵横天地的大妖。
胖子放下那只手,握着那颗尚且温热的血肉丹丸,冷声道:“愚蠢!像你这种迂腐性子也能成道?西昆仑山下关隘,你以为只是给山下那些想要求仙缘的俗子设下?西昆仑为何要有不达真丹境,不能下山的规矩?就是怕弟子贪念俗世繁华,从而误了道心!你如今不过通玄上品,离真丹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可在我眼中不知还差了多少步!凝结大道真丹,需要去假还真,磨去体内杂质,这种水磨工夫少则甲子,多则百年,你才修行多少年月?没有真丹境界的修为,一意孤行去闯关下山,下场不过一死而已!”
左千炀沉默半晌,长吐出一口气,心头似是抛去何种重物,轻声道:“师叔说得有道理。但这世间许多事,偏生没道理可讲,千炀其实很怕的,怕自己退了一步,后面就要再退千千万万步。”
浮山上的少年,面对着大妖魔的滔天气势,再次的摇头。
胖子面容上的寒意似乎更重了,看着那个倔强到不知进退的少年,咧嘴笑道:“其实你挺像澹台长明的。”
“都是一样的倔性子,进退取舍,在你们心中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都说妖魔嗜血,战至疯狂可以不顾性命,可你们这对师徒,认定了哪件事,天王老子挡着都没用!”
左千炀默然不语,想着师傅百年前下山一人独占剑道鳌头的风采,拔剑四顾战天下的气概,入魔后自囚浮山一甲子的悲凉,世人都说师傅是白衣剑仙,是八百年来李纯阳以外,剑道上最风流之人。可在他拜入青阳宫的十年里,看见的是师傅每日都会醉卧在阁楼里,抄书饮酒,一整日里大多都处于醉生梦死之中,初时他听闻青阳宫主是意气风发的绝世剑仙,心生敬仰,谁知见面时竟如同一名落魄书生,满身散不去的酒气,让他好生失望了一阵。直到在这浮山中看到满目遍布的纵横剑痕,他才明白师傅心中有着怎样的苦楚,都说借酒消愁,千坛万坛酒真的就能解去他的满心愁苦?
左千炀自嘲一笑,道:“若以后能有师傅一半的成就,千炀就很知足了。”
胖子身上的妖魔气势陡然散去,揉了揉那张圆滚滚的脸,再无先前那般择人而噬的凶戾模样,唉声叹气道:“澹台长明真不是个好人,做出这幅妖魔样也太讨人厌。”
左千炀似乎毫不意外胖子前后的惊人转变,平淡道:“师叔果然是来试探我的么?”
胖子满脸惊讶道:“你看出来了?”
左千炀笑的很是灿烂,那是少年人发自内心的笑容,他轻声道:“师叔既然是师傅的旧识,以我师傅的性情哪里会去结交什么性情暴虐的大妖魔,当年在北地他一剑不知斩杀了多少邪道妖魔,又有哪个妖魔敢和我师傅这种凶名在外之人结友?”
左千炀的眼神清澈,看着胖子师叔尴尬的表情,轻笑道:“开始看师叔出手那样狠辣,还信以为真的将师叔视为性情乖张的妖魔,那番话也着实撼动了我的心神,可是所谓的妖魔锻体我确是万万不信的。我走得是道教真人的练气,修得是斩杀外道的法剑,翻江倒海的武夫无匹,师傅他知道我学不会,也做不来。”
胖子师叔挠挠头,恼怒道:“你们这对师徒相互斗法,偏把我扯进来,现在好了,演戏不成反而出了丑,真是可恶!”
左千炀走近这位师叔,弯腰行礼道:“师叔是个憨厚人,只是我那师傅想知道我是否真正脱去心魔,又是否可以为修行精进无所顾忌,这才要师叔试我一试。这本是我的事情,却叫师叔夹在中间,千炀向师叔赔罪了。”
胖子师叔连忙扶起左千炀,一脸愁苦道:“你们师徒怎地都是一个样,我算是怕了。行行行,赶紧给我直起腰来。”
左千炀低声问道:“我说师叔,虽然只是做戏,但你手中这颗血丹……”
胖子师叔嘿嘿一笑,将手中那颗血肉凝成的丹丸用力捏碎,没有鲜血从掌中飞溅出来,只是几点火星洒出,他得意洋洋道:“这是我以赤霞流焰凝成的火丹。至于那头八百年的乌蟒倒是真的,不过只是一具死去的肉躯,稍稍用些遮掩视线的烟障术便能蒙混过关。”
左千炀恍然道:“原来如此,那师叔所说的锻体秘术也是假的?”
胖子师叔急忙摇头,大声道:“怎会,你们正宗修行长生大道,先通窍练气,凝炼法力,熔炼法力种子,最终结成一颗大道真丹,而后再是铸造肉身,修成真形不坏的体魄,以求度劫时,肉身不至于遭受雷劫损毁。但我这样的妖魔不同,先要修炼一具天地雷火都难以损伤的肉身,用来度过化形时的雷劫,化为人身后,结丹练气,修成长生种。所以妖魔之中的确是有顶尖的锻体秘术,不输兵家与佛门。”
瞧着胖子师叔急了眼,左千炀来了兴致,好奇问道:“怎样的锻体秘术?像我这样的正宗修士能修炼吗?”
胖子师叔自豪道:“妖魔之中锻体秘术不少,可以称得上是顶尖的却是不多。像我这样的龙蛇异种,激发体内蛟龙血脉后,可以得到某种异禀天赋,我当年是听到一位山野道人在破败道观里讲经,然后悟出了这道赤霞流焰法门。”
“至于锻体术嘛,我们妖魔无非就是吞食血肉,壮大己身,想要化形成人,没有大机缘,就只有靠一路搏杀过来。”
左千炀盯着憨厚的胖子师叔,这可实在是不像个杀人如麻的大妖魔啊。
胖子见到左千炀的奇怪眼神,使劲摆手,嗫嚅道:“我在东洲山泽修炼的时候,被西昆仑的一位仙师看中了,见我灵智全开,就收下我带在身边,后来就安心待在这座浮山里修行,服用了许多灵花异草,才化成人形的。”
左千炀目瞪口呆,许久才问出一句话:“师叔你就没吃过血肉?”
胖子师叔一脸嫌恶道:“生肉血食哪有煮熟后的好吃!以前你师傅在的时候,偶尔会动手烤肉,最近这些百年里,只有靠着花果度日,日子过得很是寡淡无味。”
说完还满脸期待的望着左千炀,眼巴巴道:“我说师侄,你会烤肉吗?”
左千炀木讷的点点头,一头没有吞食过血肉,只喜欢烤肉的妖,这还是书中所说的那般凶狠戾气,嗜血如狂的大妖魔吗?!
左千炀在心中不停的告诉站在自己眼前憨厚的师叔其实是一头九百多年的化形大妖,不是一个爱吃烤肉的胖子,他随意问道:“师叔你刚才说妖魔锻体,不输兵家和佛门,那这两家又有什么讲究的?”
胖子师叔笑嘻嘻道:“兵家还好,只要吃得苦,总能有所成就,仗着一具强横体魄,可以不惧刀剑水火,但是古往今来用肉身硬生扛过雷劫的,好像只有八百年前的白皇山山主,所以这条难以长生的路子很少有人选。至于佛门嘛,我们都说那群秃驴是打不动的老王八,根本无从下手。”
左千炀不解道:“这是何意?佛门的金刚肉身如此强悍吗?!”
胖子师叔点头说道:“记得听一位前辈说过,曾经有一个和尚坐在白皇山前讲经说法。任凭九名力可拔山的大武夫轰打三日,就不曾破了他的金刚体魄,所谓的金刚不败,想来便是这般。”
左千炀啧啧道:“这和尚坐在人家山门前,居然没被人轰走,这个金刚不败,有点意思啊。”
他追问道:“那后来呢?连兵家祖庭白皇山都奈何不了他?”
胖子师叔叹气道:“哪有。白皇山既是兵家祖庭,那强横武夫不计其数,通晓杀伐大术的也不知几何,怎会容忍一和尚在山门撒野。其后三位副山主出手,一人搬山镇压,一人擒捉星辰轰下,一人以肉身气血为引,化作天火要炼死那和尚。”
左千炀觉得胖子师叔要是去山下说书,绝对会有前途,吊人胃口的功夫用得太顺手了,胖子停顿一下,继续道:“结果没成想,那和尚真是有点道行的,金刚不败,真的是怎么样都不败,三位副山主都奈何不了他。”
左千炀想也不想,顺口接上道:“想来最后,白皇山山主亲自出手,打退了这和尚。”
胖子师叔摇头,低声道:“没有。白皇山山主出手打破和尚的金刚肉身,谁想到那和尚死命不退,结果就被活活打死在白皇山下。”
宁死不退?
死在山下?
左千炀一时怔然无语。
胖子师叔感慨道:“白皇山山主当时已经是度过九重雷劫的绝世人物,可以说得上是天下间再也寻不着与之相抗的敌手。”
“金刚不败,终究比不得天下无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