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千炀醒转后头疼欲裂,摇晃坐起身,盘膝坐在床上,结印丹田,吐故纳新,一呼一吸之间,周身云烟蒸腾,半神半仙。
呼吸之间,体内气机流转比平时快上三分,运转一个大周天后,左千炀发觉自己,不但精神饱满,而且六识更加敏锐,可以感知天地间各种玄妙变化。忽然间,天地灵气骤然变化,宛若波澜不惊的大海上升起一道龙卷,通天接地,气象森严。
左千炀霍然睁开双眼,便看见师傅正一脸笑意的打量着自己。
“这便是渡过心魔小劫的好处,心若明镜不染尘,神意充盈照天庭,妙处多多。你呀,尚未修行便能引动心魔小劫,当真是修行中的异数。也亏得你没有正式踏入修行,心魔劫向来是境界越高深魔头越恐怖,不然此时的你就只剩一副肉躯了!”
左千炀默然,吐气纳息,已是一番新气象,若说原来吐纳不过只是积蓄涓涓细流,如今一呼一吸间,可以感知天地流荡灵气如海如潮,滚滚涌来,妙不可言。
笑意温和的中年男子打趣道:“一朝破境就登上三层楼,感觉如何?”
左千炀无奈道:“十年修道才是明窍上品境界,实在是辱没了青阳宫声名,只是觉得这十年光景恍若一场大梦!”
中年男子正色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你心中执迷虽未放下,但历尽一次心魔洗练,想必心境也算是透彻几分了,如此也算我没白压你十年!修行途崎岖漫长,你虽比他人落后十年光景,可未尝不是为你自己打熬出一身好筋骨!昨日你牵引八宫十二峰气脉,破境入明窍,加上十年厚积薄发,故而才一跃而上,入了修行第一境的上品境界,你根骨上乘,将来成就必定高于为师!”
左千炀垂下头,眼中微起波澜,欲言又止。
气态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笑道:“十年养气至今日止,法禁加身,你都能破禁修行,天意如此,我还能多说什么!我已与琼华宫的穆清师叔打过招呼,你可随意借阅西昆仑十万道法秘典,至于西昆仑八宫的至高修行法诀,等你打通周身正穴大窍,经脉畅通后,由你自行选择。”
说完,中年男子还不忘玩笑道:“西昆仑上下修行弟子过三千之众,但不靠师门自行走上修行路的,想来除你之外也别无他人。我这个做师傅的当真是与有荣焉啊!”
左千炀抬起头对上师傅柔和眼神,轻声道:“当年是师傅将我领进青阳宫,千炀自然是跟随师傅修行西昆仑无上剑道。”
中年男子敛起笑意,眉头微皱道:“西昆仑八宫八脉,皆有修行的上乘玄妙法门。青阳宫修行的是上古法剑一道,讲究修行勇猛精进,养炼出一颗无上剑心,斩杀外道魔头可谓是举世无双,可对道行增进,明悟大道不但没有半点益处,反而百害而无一利,故而弟子门人稀少。你心性勇毅,资质也是上佳,我遍观西昆仑修行法门,玉枢宫的《上清洞神经》和太虚宫的《太昊金经》都较为契合你。”
左千炀神色倔强,执着道:“弟子只想跟随师傅修行剑道,既然白苇师姐能以剑道问鼎大道,为何我就不行?!”
中年男子眼中柔意不再,厉声问道:“那你究竟是想随我修行剑道,还只是图那剑道法门的速成捷径?”
左千炀不敢再看那温和好说话的师傅,垂下头去,不言不语。
许久后,心如古井不波的中年男子长叹一声,道:“你这痴儿,怎生得这样的倔性子,心心念念不忘破关下山!原以为你安然渡过那心魔劫难,心境定然能有所变化,却不曾想你竟是用这入了魔障一般的执迷心斩破的心魔幻境,昆仑长老都断言说你修行不出十年便是偏执入魔的下场,依我看,你现在就已入魔了!”
“你这性子,如何能学那只求斩杀魔头心障,不求飞仙成道的法剑之术!你白苇师姐天生一副冷淡性情,一颗剑心独具,心中决断分明,是修行剑道剑术的大材。可你不是,依你心性,修行百年也是白费,不过浩荡天劫下的一撮劫灰!”
一身灰袍的中年男子怒气横生,分明是根骨上乘修道求仙的好资质,为何要做这无益自身无益修行的痴傻事?
左千炀眼眸恍惚片刻而又转为坚毅,抬起头,好似深藏匣中的古剑出鞘,清亮如水,“千炀此生能踏足修行,脱离凡俗尘世,本就是福缘幸事,从不敢奢求羽化飞升。似我这等心念繁杂如丝之人,又怎做得那忘忧天人!”
中年男子怔怔看着眉眼之中仍稍显稚嫩的少年,心中没来由地泛起波澜,竟然是无言以对。
若是当年自己也有这份抛却大道在前的勇毅魄力,也有这份弃天地如敝履的干脆决断,或许就不会一生愧疚至今。
中年男子微微阖上双眼,似是有些疲累,道:“若你一心执意如此,明日我便带你去观潮阁,传你驭剑之术。”
说完就转身离去,身影寂寥。
左千炀心中没有得传剑术的欣喜,只是莫名觉得,这万丈红尘,千年长生,似乎都锁不住这个笑容温和的男子,他于这方天地间,遗世独立,仿若盛开于幽深山谷中的一朵白莲。
一座无名孤峰高耸入云,巍峨挺立,有极天之势,凡人若立足其上,必定会生出手可触天摘星辰之感。
山顶平整如棋盘,仿若被仙人一剑斩断峰巅一般。
这便是西昆仑第一高处,因为山高极天,登山如登天一般,故名登天台。
登天台虽不是宗门禁地,却也少有人来,只因山顶罡风冷厉如刀,严寒似雪,非是练就一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金刚体魄大修士不能登顶。
夜色清冷,御使二十四柄白玉飞剑的素衣男子独立于登天台,能碎金裂玉的凛冽罡风徘徊于男子周身三丈处,再也不能前进一寸,逐渐消弭散去。
“韩师弟一身剑气剑意愈发锋锐,想必剑道之上又有体悟!”中年男子温和笑道,行走间衣袍被凛冽罡风吹刮得猎猎作响,全然没有素衣男子的神仙气度。
“又怎及得上澹台师兄的得意弟子!八宫十二峰气脉朝顶,非大真人不能有的气态!”素衣男子冷声说道,声音寒厉锋锐。
中年男子笑意不止,略微自得道:“我自身修行庸碌,参悟百年依旧徘徊在大道之外,可门下弟子资质着实不差,白苇是难得的剑道大材,我西昆仑修行剑道者寥寥,韩师弟离剑仙大境不过一步之遥,还望师弟多多指教于她。千炀修行虽起步稍晚,但这世间也不乏有大器晚成之辈,九重之塔起于累土,日后成就也未必输于他人!能有两个如此争气的徒儿,纵然我此生一无所成也无憾了!”
素衣男子眉头微皱,高耸入九霄的登天台上凛冽寒风更甚,“师兄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中年男子敛去笑意,淡然问道:“那韩师弟想要我说些什么?”
素衣男子正声道:“我西昆仑被世间宗门奉为仙道魁首,奉天承运,镇压天地气脉,三百年前魏辛神初入西昆仑,便引动八宫气脉,被十七代祖师北宸上人称为仙人转世,百年可望飞升,此后,魏辛神修行果然一路高歌猛进,区区二十载就修完八宫法诀,走上自悟大道之路。可谁又能想到他会闯入西昆仑禁地,汇聚孕育天下气运的九龙池,一举打杀了九条地龙,企图倾尽天地气运为人续命,如此逆天之举简直要造下无边杀孽,最后虽未功成,但也让宗门灵气大损。这位号称谪仙降世的西昆仑大弟子如今是天下十大魔头中前三甲,位居榜眼。”
中年男子淡然道:“这桩往事我自然知晓,不知韩师弟旧事重提作甚?”
素衣男子声音微沉,道:“师兄当知道,凡是能以不修行术法,而引动天地共鸣,气机交感之人,必定是大修士转世或身负大因果之人。”
中年男子默然许久,轻声道:“宗门是担心我徒弟变成魏辛神第二,还是怕西昆仑出一个再无人镇压的魔头?”
素衣男子声音微沉,道:“是宗门长老的意思。宗主远游甲子未归,八宫宫主大都闭关修行,其余人不问世事,如今都是由太上长老统摄宗门事物。昨日八宫十二峰气脉涌动,让他们不得不担心三百年前之事重演。”
中年男子声音清冷如雪,道:“以我徒弟心性,绝不会堕入旁门左道!”
素衣男子摇头道:“口说无凭。能以凡胎引动西昆仑气脉,与天地交感,数百年来,不过几人而已。其中飞升羽化者一人,立地成魔者三人!”
中年男子问道:“那两位太上长老想如何处置?”
素衣男子微微叹息,道:“长老想要师兄将左千炀交出,送至长生殿。”
中年男子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是温元象的打算,还是祖寿年的主意?”
素衣男子大声喝道:“澹台师兄,为尊者讳!莫忘了我还是执掌刑律的太虚宫主!”
中年男子莫名发笑,笑声中带有无边凄凉之意,“这才不过百年,当年那个问剑于我的韩相如师弟已然成了执掌刑罚的太虚宫主了么?!”
素衣男子低下头,声音黯然道:“澹台师兄,你还是怨气难平么?这百年闭守青阳宫竟不能让你消减半分。何苦呢。”
中年男子一手指向东方,那里有一座古朴恢弘高楼,三十三层高耸入云,每层楼阁飞檐栏杆上,雕有三十三天胜景,满天仙佛,端的是仙气盎然。
玉皇楼,西昆仑太上长老温元象的住所。
“他们可记得这世间有柄剑叫‘烛龙’?可记得当年的澹台长明性情如何?还是他们觉得如今的我不过就是一废人,提不得剑,杀不得人,可以任人欺辱?!”
“当年我迫于宗门,不曾护住她,让她惨死岐鸣山,从此我心魔业障纷繁难破,境界一退再退!我遵从当日承诺,此生再不出西昆仑,紧守青阳宫内,三百年前魏辛神为何反出西昆仑,你我心知肚明,不正是祖寿年这老匹夫使得手段吗?想把我徒弟囚禁长生殿,可是又看上了那座通天彻地的佛门重器?不妨让他们试试,看看是他们的手段高超,还是我手中剑芒锋利!澹台长明一剑在手,鬼神不惧,何况一群老而不死不要脸皮的老贼!”
一直如同俗世私塾的温和雅气的教书先生一般的中年男子眼神黯淡,话中字字句句却是铿锵激昂,如古剑出鞘扬尘,森严锋锐,饱含煞气。
中年男子说完这番话,长吐一口气,似是将这些年来心中郁结吐尽,转身离去,下山时依旧是缓步慢行,身影在凛冽风中显得愈发消瘦寂寥。
登天台上,顿时静寂无比,针声落地可闻。
素衣男子苦笑道:“温师叔,这是在咄咄逼人啊!澹台师兄可没有什么好脾性!”
“百年一瞬,也不知道谁还记得西昆仑曾经有个独占天下剑道鳌头五十年的澹台长明!”
“天下剑士百万众,天上剑仙七八子,于我身前不足道!师兄,以你资质若是能挥剑斩断情丝,勘破魔障,未尝不能一步登仙!如此这般又是何苦?”
一步登仙。
这世间前后五百年,除却李剑祖外,还有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