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千炀头痛欲裂,脑中满是风雪碎片飘落,一片两片三四片,如雪花乱坠,残碎片段拼凑在一起,就是一人一生的过往。
老和尚满脸泪水与欣喜,当年相别再相逢,已是人间八百年,你说过,当我再见你时,佛祖慈悲必将广布四方,可如今的佛门已经凋蔽不振,犹如末法来临,你一人又如何挽狂澜于既倒?
看着一脸懵懂不知他为何而哭的青衣少年,老和尚会心一笑,口诵真言,双手捏出一道印诀,天幽峰下的这座残破洞天里,一股炙热之意顿起,老和尚坐下腾起六道冲天火柱,如六条赤色火龙从陆地拔升,威势足以惊天动地!
六道通天火柱炸开,好似横空盛开的业火红莲,尽情怒放,焚烧万物。
左千炀满脸惊骇,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传说中的神通法术,纵使以前看西昆仑诸位师叔伯御剑化虹,斩出惊天剑气,都没有眼前这六道如龙火柱来得震撼人心,这是真真切切的玄通法术,是可以以一敌万,纵横天下的仙人之力!
澹台长明站在一旁,面色如常,袖中三尺青锋剑气流转,他不觉得一个即将消散于天地的老和尚能够在他身前做出何种不利于他和千炀的事情,哪怕这道浮屠火莲是属于佛门中证就菩萨位的大师才能使出法术,就像他从来不认为世间还有谁能让他折剑弯腰。这份理所应当的意气独属于占得天下剑道鳌头的他,正因为如此,三百年前的那一袭白衣才是世间最风流的剑士!
身处六道通天火柱中的老和尚,双手合十,最后一次口诵佛号,慈悲笑道:“澹台先生,老衲一念之差,险些犯下无边罪业,这份不足为道的小礼物就当是给先生的弟子赔罪,还请先生代为收下。”
六道通天火柱如赤龙飞空,轰动天地,澹台长明向那位再度顿悟佛果的老和尚点点头,挥出一袖卷住怔怔出神的小徒弟,白衣青衣两人一路扶摇直上,登上那座已变为双峰对峙的天幽峰,左千炀满心不解,出声问道:“师傅,那老和尚是谁?”
澹台长明一脸敬重道:“八百年前的一位佛门高僧。”
左千炀站在天幽峰顶,历经那场如坠云雾的大梦后,他就一直处于一种似醒非醒的奇妙状态,心中明明有很多不解疑惑,却不知从何处开口,不知疲倦的拾阶登山,一幕幕如走马观海的闪动画面,在心底翻滚不休,像是平静湖面沸腾起来,青衣少年伸手不自觉摸了摸眉心,脑中识海风雪更盛。
澹台长明怜爱的摸着少年脑袋,佛说有生皆苦,世间俗子看不透浮名富贵的迷障,求道修士参不明长生不死的虚妄,故而无法超脱自在,只能困于尘世樊笼,不得而出。
可他明明就是误入仙门一俗子,何以担当下重若天地的辛酸悲苦?
天幽峰底,无边业火延烧开来,席卷整座森罗小境,一朵朵红莲接连怒放,火花不断绽开,传说中焚烧世间一切罪业的业火熊熊燃烧,连虚空都不断震荡开来,摇摇欲坠,似是受不住红莲业火的威能,有如雪水融化。
老和尚坐在火莲中,炽烈火焰在阴气凝聚的身躯上不停灼烧,他却恍若不觉,张口诵念《金刚经》,一字一句,轻轻说出,在这座八百年前酆都地藏宫回响。
一如当年,那个年轻和尚在酆都里为亡魂超度。
念经声愈来愈大,犹如雷响,西昆仑皆闻有《金刚经》诵读声从九天直下。
不多时,这本佛门流传极广的《金刚经》就已经念完,老和尚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峰顶的一袭青衣,轻轻一笑,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缓缓闭上双眼,合十的双手放下散开,像是莲花凋落。
汹涌业火笼罩整座洞天,火势延绵,焚烧不止,绽放的红莲渐渐合拢,裹着身死的老和尚,连同八百年的春秋岁月,一同消散埋葬。
一道金色流光从满是熊熊业火的洞天中划出,飞上峰顶,落在澹台长明手心。
澹台长明握着那一颗浑圆通透的金色舍利,叹息道:“尘归尘,土归土,白骨归白骨。西昆仑十大洞天,今日少去一座。”
左千炀从上至下俯看那一座业火烘炉,莫名怅然,仿佛有一位老友故去,心中浮起些许悲伤,不是大悲大痛,只是有一种浅浅淡淡的哀伤。
“师傅,你说我们修行求得是什么?长生又是为了什么?”
左千炀满心茫然,像是大风大雪中的迷途之人,看不清前路,更不知能去向何方,只有立在风雪中,茫然四顾。
澹台长明愣了愣,似是想起陈年往事,许久后才轻声答道:“修行,长生,大概只是为了更好的活着吧。”
左千炀似懂非懂,能够更好的活,随着自己心意而活吗?
澹台长明袖中的三尺青锋似是感受到他的杂乱心意,飞出袖袍,吐露剑气,如同一条青蛇游动。
修行为何?长生为何?
这个问题早在澹台长明少年时就问过自家那位接连败在春秋剑阁阁主和李剑祖手上的师傅,世人修行求道究竟是在求何物,仅仅只是渴慕长生而已吗?
此生下山两次,皆是大败而回的师傅咂摸片刻,给出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说道教清静,佛门慈悲,儒家浩气,三教皆有法门直指长生,以证大道。独独剑士,只求快意,世间从无长生不朽的剑仙。
澹台长明当时极为不解,这一问一答明明风牛马不相及,我问修行的缘由是什么,师傅你却说三教证道法门根袛在何处,这两者有什么关联!憋闷许久后,只得暗自腹诽师傅又在故作玄虚,强装高人风范。
只是下山之后,澹台长明在东海跟一位中年剑士论道,才有些许明白,师傅的那一答是何意。那名中年剑士自称幼年之时得海外散修传授一篇练气法门,练气不过甲子,因崇慕上古剑仙风采,转而练剑。澹台长明与他在东海之滨谈论三天剑道,以春秋剑阁意气二字开头,再以李纯阳为世人修剑证道结尾,其间中年剑士有过一问,为何道教可直指长生,佛门能抵达彼岸,儒家法天象地,三教皆有证道长生之法,白日飞升之人,独独剑道有以仙剑证道的剑仙,却从无长生千年的神仙。
澹台长明陷入苦苦思索,良久无言,剑道中两位最风流的剑仙,春秋剑阁初代阁主公羊子,虽传言破空飞升,但春秋剑阁从未明言,确实这位大剑仙已经登仙门而去,而被后人奉为剑祖的李纯阳,扬言为世人修剑道,过仙门而不入,消失于世间。自这两人之后,再有陆地剑仙出世,也不曾有人亲眼见过剑仙飞升证道,着实古怪。
澹台长明思索之间,没来由想起师傅曾说过三教证道长生,剑士独求快意一言,心中豁然开朗,三教高人皆有所求,出世人修入世法,只要不沾染过多因果,加上机缘足够,甲子百年修成得道真人并不难,比之武夫,剑士,这些修力修法不修心的旁门之流容易太多了。剑仙证道却不修长生,缘由是在仙剑一剑心无旁骛,如今出剑才能锋芒无匹,势不可挡,牵挂长生反而难以证道。
何况,又有哪位立志仙剑证道的剑士会贪图长生道果?快意,我辈剑士图的就是一个快意逍遥,何必去学三教中人那般,受这天地条框规矩的束缚!
在那一次东海论道后,澹台长明便去往那座剑道圣地,春秋剑阁,与阁主魏杨酣畅一战,惨胜后直入陆地剑仙。
澹台长明看着聚散翻滚的云雾,浮在云上的山峰,悠悠一叹,三百年风流俱往矣喽!
轻轻一抬手,三尺青锋飞回袖袍,缓缓散开,化作浮游青气,游荡衣袖,如同青蛇盈满袖中。
白衣如雪的澹台长明指着云海山峰,好似在指点江山,对着左千炀轻声道:“八百年意气尽,三百年风流散,千炀,我很期待,如今的锦绣江山,你会占得几斗风流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