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幽峰上负手而立的两位男子,象征着西昆仑百年前与百年后的剑道最高峰。
百年前的那一袭白衣道尽了世间剑士风流,在他身前,再无人敢说剑是杀人器,而非证道法这种将剑道贬至下等法门的混账话;百年后的这一袭素衣修剑习剑,悟剑养剑,却唯独不曾将那柄孕养百年的剑拿出给世人看过,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剑士对上阴宫的那份剑评如此不满,身为矢志证仙剑大道的剑士,百年不曾拔剑与人看,这算什么剑士?但无论世人如何评说,只要那座剑道圣地没有异议,西昆仑这位传言有望剑仙的太虚宫主便就是世间顶尖的剑道宗师,西昆仑自澹台长明后,又一位在天下剑道占得一席之地的风流子。
澹台长明看着山峰外云气翻滚,汹涌如怒涛,山下千万道雷声炸响后,寂静无声,满是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氛,气质温雅的男子握紧手中那卷书,问道:“韩师弟,你当真有决心要以术证道?须知修行如登山,一旦行歧路,可就再难重回正道了,这跟境界跌落再想攀回是一样的道理,都难如登天!”
山巅有大风起,草木低伏,唯独韩相如连衣袍都纹丝不动,仿佛独立于天地之外,“剑气磅礴,剑意雄浑,剑势奇诡,世间剑士修行剑道大多是从这三者下手,养气,养意,蓄势。但在我眼中,剑道高峰九十九,无一不可入道,世人孜孜不倦求王,求霸,求无上天道,何苦呢?眼中只有九重高天,无脚下大地,这样真的能证道?师兄,你当年说自己路走错了,心中只有剑,却没有剑道,失了剑仙的大气,今时今日,韩相如心中只有剑道,没有大道,此生所求,只为了一柄剑而已!”
澹台长明捧书大笑,道:“师弟一席话,足以见在剑道之上胜过长明太多。”
韩相如转过头看向两鬓已霜白的白衣男子,轻声道:“哪能与师兄分高下,剑道二字,相如一生至多得一个‘剑’字,而师兄却是早已得‘道’,相如坚信师兄若能重回剑仙境界,必定是李剑祖之后,又一位可将剑道再度拔高的风流子!”
澹台长明笑而不语,修行如登山,一路破境便能直上山巅,饱览世间山河的雄奇风光,可是修行途中不是只有破境上山,还有跌境一说,从山巅一路滚落至山腰,原本意气风发无人能及的昆仑剑仙也就变成了现今左千炀眼中性子好到出奇的闲散师傅,他人理所应当的认为,澹台长明既从云端跌落人间,此生自然就再无重登剑道大境的可能,不然何以上阴宫百余年中的两份甲子评会截然不同,一份是天下剑道魁首,一份连剑评十名中都无名字上榜。
世事无常莫过如此。
也难怪澹台长明没了那份一剑摧五岳的风流意气,整日饮酒醉卧阁楼,连在自己徒弟眼中,都毫无半点剑仙气度。
剑仙境界,若是能一而三再而三的轻易证就,那又何至于让世间百万剑士都求而不得,有何至于让无数可在九十九座高峰上留名的大宗师怅然一生。
澹台长明微微一笑,不由记起了那位春秋剑阁的大剑子,道:“师弟啊,你说剑道二字,你只得剑,还未得道。那我也有个说法,剑仙两字,以前的昆仑剑仙得了‘仙’之一字,一剑惊风雨,屠魔斩鬼神,自以为天下人都是碌碌平庸之辈,加起来还挡不下我一剑!现在的澹台长明,失了境界,仍未得到那个‘剑’字,只是懂得了剑道的精义,年少时是遇山开山逢水劈水的剑道,拔剑只为杀人,现在才明白李剑祖为世人修剑的境界是何等恢弘无匹!剑仙以后再出剑,不为杀人为救人!”
韩相如眉头紧皱,似有所悟,眼中不时绽出惊人神采。
澹台长明点头一笑,握着那卷书转身下山,山下有惊雷炸起,浓云滚滚,如同魔头出世,这一袭白衣飘然下山,自然就是要下山斩魔去。
八尊上古魔头。
也就不过是一剑的事。
……
山巅有两位衣袂飘飘如天人的剑道风流子畅论剑道,山脚底下却乌云笼罩,隐隐有电闪雷鸣,恍如妖魔出世。
山道上,不知疲倦拾阶登山的左千炀已经走过了不知多少级石阶,每落下一步,就好像有一些画面碎片在眼前闪过,可是无论多少画面走马观海而过,永远都只有那一老一少,青衣小道士,青衣老道士,两人相依为命。
他们遭遇山匪劫道,一路奔逃。
他们在市集上摆摊算命,为人代写书信。
他们曾登过难如上青天的蜀道,他们曾去过汇集天下书生士子的稷下学宫,凭吊那群著书立说,开宗立派的书生。
山河百万里,一步一步丈量走过。
这是那个从来不修边幅的老头说过的话,当时的小道士蹲在一旁,觉得也忒霸气了,可惜刚刚升起那一丝对老头的崇拜,就被一个掏裤裆的不雅动作击碎。那时候,小道士就对老头死心了,哪有这样的高人?
山风清凉,吹散云雾,也让陷在那些过往画面中不可自拔的左千炀略微清醒,他看着脚下的石阶,久久无法迈开一步。
……
一路朝着山下行去的澹台长明微微出神,想着这些年来,自己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一上一下,登过最高的山,自然也受过跌下高山的辛酸痛楚。对于一名曾立于世间顶峰的剑士而言,他已经有整整百年没有提过剑了。
一袭白衣下山去,手中一直握着的那卷书慢慢松开,他独自喃喃道:“八尊上古魔头并不足惧,躲在酆都宫殿里的枯槁老鬼也不足为惧,可是千炀啊,一向执着倔强的你,能不能面对山下的那段往事,心魔,心中住魔,千万别在走为师的老路!”
……
森罗小境中,老和尚,青衣少年,都在静静等待八部天龙熔炼为一体的时候,碧绿阴火席卷这座洞天,犹如生出灵性一般,火蛇卷着百万哭嚎不止的鬼物,像是一尊魔头张口吞食一切。
据说有十三座大城,凶魂厉鬼汇聚成百万大军的森罗小境,已经没有了丝毫鬼煞阴气,统统都被那团幽冥阴火用来壮大己身,吞食殆尽,而且成效明显,碧绿火焰已经化作了八条百丈大蟒,各自缠绕住一尊虚影,火势熊熊,由佛陀金身化为大魔躯体的八部天龙,身形愈发黯淡,再无丝毫的天花乱坠的佛门异象,更没有气象骇人的滔天魔焰,八尊在上古时威能堪比仙佛的大魔头,如今被阴火焚烧,几近虚无。
老和尚突然出声道:“你放任那个少年的心神在识海中游走,真的就不担心他万一回神,挤去你的残存魂魄,到时候我得了这具金刚肉身,你却不一定能落着好。”
青衣少年不以为意,轻笑道:“这具肉身的主人,性情比我们魔门中人还要执拗,一心所执即为障,他心障无穷,不能看破,我又有何惧之?”
老和尚讥讽道:“世间在阴沟里翻船的天之骄子屡见不鲜,你果然只是一缕残魂,徒有那人的睥睨霸气,却没有足够的心态实力,到时候莫要输的一干二净了。”
青衣少年眉间阴沉,刚想说些什么,心头一震,识海中翻江倒海,气机骤然沸腾不休,周身三百余窍蠢蠢欲动,似有何物有破窍而出!
青衣少年大喝道:“澹台长明,你敢算计我!”
衣袍鼓荡,黑发乱舞,如魔神临世!
……
澹台长明坐在天幽峰下的一方大石上,摊开手中握着的书卷,声音清朗道:“澹台长明正心诚意,以求天地长存浩气。”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八百年前有儒家圣人,言出法随,养出一身浩然正气,不惧鬼神怪力,只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身与天地共鸣,挥手便是恢弘天象。
澹台长明手中一直握着的那卷书,不是任何法门经卷,而是一卷普通至极的《春秋》,是一位书生读书甲子后,写下的一卷书,言简意深,后世儒家大宗评价其“微言大义”,被读书人奉为经典。
澹台长明一字一字朗声念出,字句清晰。
陆地间可见一抹流华闪过,拔地而起。
然后,数十道流华飞速升空,如同雨滴倒卷回天穹。
百道,千道,如流星掠空。
灿烂无比。
值此刻,澹台长明不曾故作高声的诵念《春秋》,已经一字一句响彻这方天穹。
像是一声声雷从陆地炸起,轰鸣震地。
峰顶的韩相如默然无语,许久方才出声道:“儒家的天地浩然,师兄你借儒家圣人的浩然长存正气,来重回片刻天地共鸣的天人境界,原来百年封剑不是跌境后颓然,而是儒家的浩然养气。相如,真是很期待你的这一剑啊。”
澹台长明站起身,一如当时年少的拔剑出鞘,纵使他如今手中无剑,仍有满身的风发意气,白衣剑仙,不过如此。
天地蓦地有清越剑鸣声响。
不见剑在何处,却有直冲斗牛的磅礴剑气。
剑气汹涌如潮,天地有一言轰然炸响。
“澹台长明有一剑,且在今日示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