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有“小酆都”之称的森罗小境,此时满是仙佛气,八尊佛光加持的虚影飘荡在甬道中,天花坠落,尤为慑人心魂。
佛门将八部天龙奉为无上护法,护持诸佛法道,这八尊只存于佛门经书典籍中的神魔外相奇特,全不是寻常菩萨罗汉模样。
第一尊长身无足无角,似盘结大蟒,又如地上蛟龙。
第二尊美貌健壮,如青年模样,手持佛门金刚杵。
第三尊头戴五珠宝冠,肩披彩带,凌空作舞,香气迷人。
第四尊体魄雄伟,威仪赫赫,宛若天仙战神。
第五尊口吐天火,鸣声如雷,像是展翅欲飞的金翅大鹏。
第六尊人首蛇身,通体雪白,长声嘶鸣有如音乐奏响。
第七尊形体虚化,头顶生角,身躯变幻,似人非人。
第八尊金色鳞甲,盘踞半壁虚空,竟是一条天龙!
这八尊气焰滔天面带慈悲之意的神魔便是佛门的无上护法,镇压三千大世界,六道无量邪魔孽障的重器,八部天龙,佛门气运汇聚所在,如今这些证得般若至境却甘愿化身浮屠的大能皆是双手合十,面容肃穆讲经说法,经文一字一字吐出,如莲花绽放。
经文不长,不过千余字,虚空中千朵金莲绽放,坠满虚空,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当称佛门祥瑞异景,唯有佛法无边之人才能显出。
北宫青瑜持剑惊声道:“左千炀,你神志可在?!”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过诡异,佛门的八部天龙,从画中走出的老和尚,恍惚古怪的左千炀,让这位燕国殿下十八年锋芒锻就的那颗道心动摇,不然她何至于如此失态。
老和尚和青衣少年无动于衷,恍若不闻,头顶飘摇诵经的八部天龙倒是齐齐望向北宫青瑜,眼神冷漠,俯看持剑的少女。
黄裳女子右手紧紧握住冬雷法剑,八尊只存于佛经上的神魔一齐凝视她,顿时,一股浩瀚威压铺天盖地流泻下来,几乎要压垮北宫青瑜的纤弱腰肢,她竭力鼓起周身气机,嘴角已有一丝嫣红。
“好了,别吓坏了小姑娘。”
眼眸呈现金黄颜色的青衣少年出声喝止八部天龙,以他清秀少年的相貌将北宫青瑜称呼为“小姑娘”,却并不显得可笑,反而更有一种言出法随的莫大威势,好似他要比人间帝王更加高高在上。
说来也怪,身为佛门无上重器的八部天龙,听到青衣少年的话语后,竟然都转过身去,不在盯着北宫青瑜,八尊虚影围绕着一袭青衣,闭目诵经,这一幕若是给世间僧人看见,定然会将他认作是转世的佛子!
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呵呵一笑,伸出一指绽放金光,点向北宫青瑜眉心,巡游周身的凤式飞剑啸出一声清鸣,剑锋凝聚三寸青芒,如同一道璀璨光华截断金光,飞剑折返,在空中反复弹跳三次,一剑叠一剑,天地颤鸣,凤式飞剑如长虹挂空,一剑直取老和尚的项上人头!
老和尚对杀机毕露的飞剑视而不见,坦然迎上如风雪加身的凛冽一剑,一脸祥和,如沐春风。
锋芒可断金切玉的凤式飞剑斩在老和尚的脖颈上,竟发出铿锵的金石之音,杀机森寒的飞剑像是撞在了寺庙里的铜钟上,凛冽剑锋连老和尚的明黄僧衣都未刺破,垂垂老矣的老和尚轻轻一笑,如同摘下一片花叶般,两指轻松拿住了那柄吐露锋芒的凤式飞剑,任凭飞剑如何摇晃挣动,都不能脱出老和尚的两指之间。
“咄!”
老和尚张口喝出一声,形同朽木的衰老身体发出滚滚雷音,如作佛门狮子吼,一层层强盛音浪荡动虚空,北宫青瑜提起周身浩然气意,苦苦支撑,却依旧抵挡不住这道浩大阳刚的佛门正音,识海中如浪潮翻涌,一股磅礴劲力在搅动不休,神志逐渐模糊,终是昏了过去。
在一旁冷眼观看这场毫无悬念的斗法的青衣少年,卷袖鼓起一道轻柔劲力,生出一阵扶摇大风,裹着那枚能破出这方天地的枢机引,连着昏死过去的北宫青瑜,一同送出这条地下甬道。
“小施主真是怜香惜玉之人。”老和尚笑眯眯的道。
青衣少年双手负立,声音浑厚道:“可大师却是辣手摧花之人,传说佛陀讲法,声音可响彻三千大世界,大师不但修成了坚不可摧的金刚体魄,还悟出了佛门降魔雷音,单以神通论,也不输给当年的地藏和尚了!”
老和尚正色道:“蹉跎一过八百年,步入菩提小境界是意想之中的事,佛门从不以神通分高低,不然我为何至今都没有养出一颗禅心,不然小施主只对我身后的那幅画像行礼,而非对我,我神通在高,也只是一名大和尚,而我身后的那个人只会念经,却以证菩萨果!”
青衣少年脸上露出讥讽之色,笑着道:“大师若是也像地藏和尚那样,发下大愿,此生为人间修行,只身走入酆都,日夜为亡魂厉鬼诵经超度,或许证就如来佛果都不是难事。”
老和尚摇头叹道:“我都不自称贫僧了,足以见得心中早已无佛祖,无佛经,无佛法,何况发愿这种事哪有这么简单,一个没弄好,就会拖累生生世世,你看那个人不就是在酆都待了大半辈子,度化十万幽魂又能如何?世间枉死之人无穷尽,凶魂厉鬼无穷尽,你哪能一一度尽,上古有神人追日,有神鸟填海,都是痴妄之事!而那个人所做之事也如前两者一般,痴心妄想,徒劳无功!”
青衣少年抚掌释然道:“难怪大师成不了佛。”
老和尚神情冷漠,再无原先的慈眉善目,寒声道:“我在酆都待了不知道多久,不能走入轮回,只能整日游荡,遇见那个人之后,每日看着他诵经念佛,超度鬼魂,心中懵懂觉得世间有佛祖慈悲,可救我脱离苦海!于是我便跟着他,放下原本执念,也不去酆都接引台重新转世,只因他说过一句,佛法可普渡世间有情众生,人人念佛,便能成佛!后来北阴大帝邀他一起飞升天外,他却直接拒绝,大帝飞升后,酆都一夜之间消失世间,只留下两座宫殿,一座酆都宫,一座地藏宫,他西行万里,取得三万册大乘佛经,想以佛门慈悲感化世人,借此结束这长达八百年的春秋乱世!”
老和尚一脸狰狞,如同恶鬼附身,“他真以为自己是求苦求难的大菩萨了,佛门菩萨入世,尚且畏惧沾染因果,他倒好,得知白皇山西行杀佛,便坐在人家山门前念经,这纯粹是给那位灭八国,屠十七城的兵家人屠添堵,你一人之力再强也有穷尽之时,何苦去做这种螳臂当车的蠢事!”
青衣少年猜想道:“虽然不曾与那位以武夫登顶世间巅峰的人屠一战,但是三教中人不重斗法神通,对上称得上天下杀伐第一的姜远图,结果可想而知,想不到八百年前佛门最后一位佛子,竟然还是死在了兵家手中,白皇山果真亡了佛门正统!”
老和尚如同变脸般,又恢复成了慈眉善目的老人,嘿嘿笑道:“道统之争向来最是残酷,大雷音寺的转轮法王要做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此事一旦功成,世间三教便只能唯佛门马首是瞻,可是天下人哪能坐视大雷音寺完成这一件大事,更何况它还涉及到了兵家禁忌,犯了姜远图的逆鳞,八百年的那场西征,何止白皇山一家,道教儒家,三教九流皆有参与,任凭大雷音寺再如何佛法无边,又怎能与天下人为敌,八百年的风流意气,在这一场浩荡灭佛中亡了一干二净!”
八百年前的种种秘辛从老和尚嘴里道出,青衣少年却没有太多惊叹,只是徒增了些许感慨,犹如一位年老兵卒记起了当年那段金戈铁马的烽火岁月,“大师由佛变成了鬼,看来也是那场灭佛余波后的一段酸楚故事了。”
老和尚似是满腔愤慨无处可说,声音嘶哑着大笑,狂笑,甚至笑得弯下腰:“我生而为人,死后做鬼,游荡至酆都,遇见了那个人,我一心以为只要心中有佛,秉持慈悲心念,便可脱离这方苦海,佛说众生平等,纵使我是天道所不容的鬼物,那也可以望见彼岸!”
“可是连那座被天下人奉为人间佛国的寺庙都已经给天下人荡灭了,世间百万僧人拜佛礼佛,念佛修佛,可佛都被兵家屠的一干二净,那我还能期望什么?佛祖慈悲?菩萨普度众生?笑话,都是笑话!”
老和尚身上的黄色袈裟肆意鼓荡,他微微一笑,收敛心神,眼神平静,丝毫看不出刚才的疯狂,佛门有相由心生的说法,可这位老和尚一怒一笑,皆是发自本心,时而狂态毕露,时而平湖无波,就像是蜀中那些会变脸技艺的街头艺人一般,有着一张千变万化的脸。
青衣少年袖手看着甬道两侧的壁画,十八位天女长袖飘摇,眉目清韵,他身后的是一幅恶鬼食心的惨象,群魔乱舞,赤炎喷涌,末世一般的场景在一袭青衣身后铺展开来,眉眼清秀的少年如同置身于壁画中,恰如万古青天一株莲,遗世独立。
“原来大师疯了。都说不疯魔不成活,大师你这八百年活的如何?”
老和尚平静道:“正如那位女施主所说,八百年不见天日,莫要再叫我大师,如今的我不过是这世间的孤魂,一头老鬼罢了。”
青衣少年直接问道:“你故意引动我藏于识海的一丝识念,不只是要跟我说一段八百年前的秘事吧?”
老和尚叹了口气,极为平常道:“做鬼久了,还是想做回人的,这个地方整日鬼气森森,嚎叫不止,实在不是个养老的好地方,以前来的几个年轻娃儿,肉身太薄,受不住我一身的阴煞鬼气,但你这幅皮囊却是上好的胚子!”
青衣少年眉头一挑,戏谑道:“你要夺舍我的肉身?”
老和尚摇摇头道:“不敢,我既然已经有几分猜到你是谁,又怎敢兴起这样愚蠢的念头,在我眼中,你比那个以一己之力屠了半个佛门的姜远图没差多少,能敬而远之最好!”
青衣少年大笑道:“你这马屁拍的倒是好,至于我跟那位兵家的人屠武夫没真正打过,谁胜谁输还真难说。”
老和尚认真道:“这世间又有谁敢说可以稳赢你!”
青衣少年不胜唏嘘,摆手道:“那你究竟想要什么?外面那位女子我可不能给你,何况你也未必愿意接受女子的肉身,这与你修行不合。”
老和尚舔了舔嘴唇,眼神炙热,神色疯狂道:“我当然知道,这具少年的肉身是你的寄居之所,我自然不敢动,但这个少年识海中的那座八部天龙与你无用,却能为我重塑金刚肉身,一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金刚体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