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许多自幼失去双亲的孤儿,待到成人懂事后,就会开始惦记父母,即使记不清亲人模样,但总会记着几样无法忘记的事物,比如母亲哄他入睡的歌谣,比如父亲温和的笑容。
左千炀年纪很小时,就失去了双亲,孤身一人,在那股南下的难民潮流中随波逐流,成了流浪孤儿,期间做过一位老儒生的书童,直到五岁遇见了那个自称青羊道观的老道士,跟着他到处给人看相算命,那段一起走过的春秋,虽然苦,但是很安心。
此心安处才是吾乡。
西昆仑是清静仙山,却不是心安之处。
左千炀一剑劈开识海,窍穴气机如莲花绽放,巍巍高九重的黄庭楼再度撼动,不过这次不是遭逢外力的摇摇欲坠,而是气机翻滚如浪潮,冲刷丹田气府,一浪高过一浪,气机愈发壮大,黄庭楼里第二层,再开一朵长生莲。
九重阁上有丹药化开成数股玉液流淌而下,涌向四肢百骸,灌进周身窍穴,滋润破损经脉,肉身焕发出勃勃生机,左千炀顿时通体舒爽,好似羽化飞仙,先前有不稳征兆的通玄下品境界逐渐稳固下来,一场激战后的惨重伤势已然痊愈的七七八八。
当他醒转过来时,睁开眼便已是星斗满天,夜幕深重,繁星璀璨,很能让他的浮动心境平和下来。
“上次是坎离宫的小金丹,这次疗效功用还要胜之的丹药又是什么?”
北宫青瑜坐在山崖旁,抬头看着顶上一轮明月,眼神略有凄迷,“你本来就有道家大黄庭傍身,伤势痊愈神速全靠你体内游动不停的内息,这枚出自太元府的玉液丹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历经了一场凶险战斗后的两人,关系并没有融洽几分,不像话本小说里写的那样,一男一女同生共死后就彼此生出少年情愫,燕国殿下不曾特意提及这次的救命之恩,左千炀也不愿戳破这个性子倔强的女子那张看似坚不可摧的面具。
北宫青瑜语气清冷道:“心底可有怨我?说我这个不知世事艰辛的燕国公主任意妄为,害你身陷险境,惨些身死!”
左千炀站起身,摆出几个拳架子,活动一下筋骨,山风清凉,此时的他身临崖壁,衣袍猎猎,很有修行中人的神仙风姿。
他没有回答北宫青瑜的问题,转头问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自识海中醒来后,他才发现周遭已不是那座在天雷地火中沦为一片废墟的古城,远处是一片浓密山林,古木参天,站在嶙峋山崖上,一眼望去,群峰延绵,好似一头蛮荒古兽盘踞大地。
“谁知道呢,我小觑了这座森罗小境,也高估了自己的境界道行,那名黑甲刺客破开虚空而来,不过占了一时的上风,若我早些驭使凤式、冬雷,他必定近不了我身前十丈!”北宫青瑜略有愤慨,立马从刚才那种清冷气质中脱了出来,又恢复了燕国公主特有的自信。
左千炀心中道,这才是那个从不服输的北宫仙子嘛,“说好的来此斩杀鬼王,炼制宝图,可一场莫名大战后,你我可还没见过一头鬼物。”
北宫青瑜两指掐动,轻声道:“我以破妄法术探查过这方天地,并无太多异象,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大概百年不曾有人来过的森罗小境定是起了何种奇异变化,依着那名刺客的境界道法来看,是以战养战的兵家路数,估计是只灵识醒觉的孤魂野鬼而已,只是那具黑甲很古怪,能隔绝识念气机,无法探清他究竟是从鬼物入道还是肉身鼎炉尚在。”
左千炀打趣道:“想不到殿下还精通术数卜算,真可谓学识渊博。”
北宫青瑜神色有些不自然,她的天赋根骨即使是放在仙宗魁首的西昆仑都算是上品,一般剑士钻研一生都难以精深的剑经剑术她都能轻易学会,甚至还可以举一反三,虽说没有青阳宫白苇的那般天生剑材,却也是常人难及的剑子资质,但唯独在奇门遁甲,紫微星术这些讲究术算门道的东西上头疼无比,太虚宫每次岁考都是倒数第一,因为此事不知道被那个严厉师傅说过多少回了。
左千炀思索片刻,从怀中拿出那枚枢机引,道:“这枚能破开洞府禁制的枢机引,不能带你我两人走出这个鬼地方?”
北宫青瑜摇头道:“这是通天峰的白猿师叔所炼制,内里用微尘阵法封着一道犀利剑气,以咒术引动,便可霎时破开洞府禁制,一次只能带上一人。”
左千炀不再说话,没有提出让一人先出洞府搬救兵的这种话,如今远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不过只是一时被困,西昆仑弟子可从来不会像其他宗门那样,时时刻刻要师长护在身旁,修行本在个人,事事都要长辈解决,那修行又有何意义?这也是为何会有许多师兄殒身在这座洞府的原因,以生死搏大道,成者无言,死者无怨!
山崖边,两位少年男女都呆呆望着头顶星空,各有心事,青衣少年想着山下春秋,黄衫女子念着燕国风景。
左千炀出神望着璀璨繁星,不由想起以前不能修行的那段日子,也是这般静静看着满天星斗,只有这时候他的躁动心境才会真正平静下来,不去想任何杂事,观昆仑沧海,看万卷藏书,望星斗灿烂,十年里的不修行,如今想起来可能才是真修行。
北宫青瑜挑弄着发簪大小的玲珑飞剑,出声问道:“你那一招剑式很有神意,隐隐有天象变化,是澹台师叔的绝学?”
左千炀摆摆手,道:“不知道,是我师父从青阳宫中找到的一本剑谱,总共只有四招,名为四象,他好不容易言传身教了一招化雨,至于其他三招估计还得琢磨一段时日。”
北宫青瑜没有在细问,高深的剑式剑招,西昆仑从来不缺,就算她家那座大燕皇宫里都收录不少,神通法术虽好,可也得看人,用一种精深的粗浅法术败去修炼宗门绝学的例子屡见不鲜,斗法,不只是简单斗力,还是斗智斗心,单纯以为靠着境界法术就能行走天下的多半是初入修行的新人。
相比于左千炀的剑招,燕国殿下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左千炀,你下山之后去做什么?西昆仑诸位师兄都说,山下是座大泥潭,进去之后再难出淤泥而不染,菩萨怕因,俗人畏果,修行中人一旦沾染上纠缠不休的因果,就很难去求取大道了。”
左千炀轻声道:“想家了自然就想下山,殿下上山修行那么久,不想念父母吗?”
北宫青瑜低下头,无话可说。
山崖间悄然安静下来,貌似左千炀的无心之言一举击中了这位身世尊荣的燕国殿下的死穴。
他轻描淡写就戳破了北宫青瑜的那张倔强不服输的面具。
一身黄衫明媚动人的女子转过身去,山崖上,大风中,她像一棵娇弱的小草,再没有了一剑招引天雷,一人驭两剑的仙子气态,只余下旁人不解的孤苦。
左千炀沉默了半晌,对着那个背影说道:“我以前在山下时,最喜欢去听说书先生将故事,也爱蹲在路边书摊看一些三流小说,小一点羡慕那些飞檐走壁的大侠,再大一点想去读书做官,觉得挺威风,要么去当个商铺的老板也好,走四方做买卖,到我八岁的时候,我发现那个抚养我长大的老头子头发全白了,走一段路就喘气,我就想着安心做个算命相士,给人家算命卜卦,这东西讲究故弄玄虚,察言观色,其实没多大玄机可言,闲暇时还可以为人代写几封家书,我的字还不错,隶书楷书行书都会一点,这样应该也能攒下一点钱,等老头子走不动了,可以买一处小院落,好歹也能给他养老送终。”
青衣少年伸手摸了摸隐没在眉心的那道如竖眼的金色印记,道:“老头子把我送到西昆仑山下的时候,我对他拳打脚踢,哭的那叫一个惨烈,边哭边骂他,说他不要想丢下我,当初既然把我从别人那拐来,现下想抛下我跑路是不可能的,说了大半个时辰,喉咙都哭哑了,他就是不肯回心转意,执意要我上山去修甚么仙,还说等他赢了那个跟他下棋的年轻人就来接我,在我看见他满头白发时,我那时觉得老头子是真老了,所以我这十年处心积虑想要修行,想要下山,师傅说我入了魔,师姐骂我太心急,观棋师伯痛心我不惜命,可是我真的很怕啊,对于无父无母的我而言,老头子便是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纵使我百年后修得长生,可他已经是一堆白骨,孤零零一个人的长生,又有什么趣味?”
北宫青瑜语气莫名道:“所以你甘愿舍弃在西昆仑修行的机缘,只是为了下山去找一个将你抚养成人的老人?”
左千炀点点头,笑道:“世间本就是这样,有人日夜挣扎求活,有人坐享锦衣富贵,他人眼中西昆仑是仙家福地,我眼中山下才是身心归处,子非鱼自然不知鱼之乐,鱼非我,自然不知道我知鱼之乐,这才是真世情。”
北宫青瑜肩头颤动一下,故作平淡问道:“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左千炀做出一个伸手摘星的孩子气动作,好似要一手揽尽周天星辰,“只是想告诉你,世事不如意常有,若是事事顺意,那俗子何必苦求修道求仙,无非就是想脱开尘世樊笼,得见自然天地,俗世小子有他的烦恼,燕国公主也会有她的忧心,不知如何去做时,不妨去向心中求个回答。”
他又补上一句道:“最后一句是老头子教我的,一般人我不与他讲这些大道理的。”
黄衫女子依旧是背向左千炀,没有回过身来,青衣少年在心底哀叹一声,自己果然没什么天赋,好不容易敞开心扉想开导一下这位燕国殿下,结果还是只留给自己一个动人背影,这世道,真跟老头子说的一样,不好混!
左千炀当然不会知道,这位跻身西昆仑“四小谪仙”的燕国公主,无声在笑,一边笑,一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