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千炀时刻紧张的关注着战局,从那尊持枪杀神突兀袭来的那一刻,他便就提起周身气机,三百余窍穴如莲花绽放,这是他自从踏入修行后,第一次将所学所会尽数展现,钓气经,水龙吟,师傅在竹林中的惊艳剑式,所有修行中的感悟积累,在这一刻统统爆发!
离左千炀只有六十步的战局丝毫没有可以插手的余地,天雷,黑龙大枪,都是如今他无法正面相抗的存在,一袭青衣两指并立,袖中飞剑跳动不已,准备时刻飞出斩人首级。
此时的他,眼中毫无任何情绪可言,眉心中那道金色印记显现,衬得他像一尊杀生的佛陀。
在来袭之人一枪凝聚全身劲力,将要击杀北宫青瑜时,天地顿时暗了下来,洞天之中无日月,昼夜变化只是阵法禁制牵引日光月华所成,而此时,那人分明感受到这座古城中陷入了一瞬间的黑暗,然后一抹流华璀璨绽开,如同星辰陨落,西昆仑数位炼器宗师联手炼制的森罗小境,以酆都残存宫殿炼成的小千世界,居然因为这一剑,变了颜色。
一剑出鞘,可令天地变色。
那是传说中陆地剑仙才有的无敌境界。
可是,这个不过是通玄下品,境界低微到无法入他眼的青衣少年,满身俱是剑道宗师方能有的意气风发!
莫说剑士无胆气,一剑可上昆仑巅。
这不就是主人常说的剑士意气吗?这种一旦领悟便是在剑道上登堂入室的玄虚之物,怎么会在这个毫无任何根基可言的少年身上显现?!
水龙吟一剑驭出,先是截断了黑龙大枪的杀意气机,然后剑身一折,分化漫天剑光向那人笼罩而去,没有丝毫的凛冽杀机,如同一场江南的缠绵细雨,飘飘洒洒,卷向沉浸于风景不知归处的游人。
这一剑,竟有迷人心志,化虚为实的神妙。
来袭之人怔了一怔,心性坚毅如铁,并不为所动,一杆大枪横扫出去,霸道气力像是漠北的狂沙,席卷天地,无物不摧,强势扯碎这一幅江南春雨画卷。
那人盯着左千炀看了几息,似是要将他容貌身形记在心里,然后一枪刺在虚空上,荡开一层波澜,虚空如镜面破碎,那人临走之前显出身形,魁梧身躯包裹在一具狰狞黑甲里,只露出一双炽烈如火的眼眸,回头看了一眼嘴角露出血丝的青衣少年,一步跨进黑洞洞的虚空。
无端杀出的那尊杀神来得莫名,去得莫名,大有一击不中,远退千里的刺客风范,只是苦了爆发出前所未有一剑的左千炀,那名黑甲持枪的刺客并不胜在境界高妙,而是气力霸道,较之佛门的金刚体魄还要来得霸烈凶猛,尤其是那种不留余地,不是敌死就是我生的狠戾枪法,寻常修士被近身后,除非高上一个境界,不然绝对逃不过那杆黑龙大枪的追杀!
左千炀一剑截住黑龙大枪,那股凝聚在枪尖上的磅礴力道,循着水龙吟剑身的心念气机,尽数灌入他丹田中,青衣少年五脏六腑霎时翻江倒海,九重黄庭楼撼动不已,摇摇欲坠,一袭青衣受不住这股雄厚气力,身躯飘荡如断线风筝,倒飞而出,重重砸落在地。
意识模糊间,左千炀感觉识海之中嗡嗡鸣响,仿佛有无数僧人在诵经,心神却是一片空白,刚才的那一场激斗都如片段般在脑中回放,黑甲刺客的霸道一枪,水龙吟驭剑时的胸中的涌动意气,而记忆最深刻的画面竟是北宫青瑜闭目等死的那一幕,安然无惧,实在无法想象这个出身于帝王之家的天潢贵胄可以这样平静赴死,难道对她而言,这世上就真没有可以值得留恋的事物?
纷杂念头在脑海翻滚不休,左千炀心中自嘲,平生第一次出剑对敌,没想到就被打了个半死,要是给师傅见着了,肯定又说有失青阳宫气度了,也不想想,师徒总共才只三人的青阳宫哪有什么气度可言。
胡思乱想的左千炀觉得识海之中嗡鸣声愈大,如雷轰鸣,头疼欲裂,眼神涣散,模糊一片的天地中,黄衫女子飞踏而至,脸上带着惊惶之色,嘿嘿,想不到被说成满身英武不输男儿的燕国公主也会有这惊慌失措的女儿态,这次受伤就当还了她的赠丹恩情吧,青衣少年这样想着,渐渐沉入心神中不能自拔,昏过去前还嗅到丝丝缕缕的幽香。
嗯,很好闻。
..
识海中,依旧是那副佛魔对峙的荒诞场景,左千炀心念如游魂,飘飘荡荡进入八部天龙扎根寄居的识海天地,一抬眼,就可以看见容颜青稚的小和尚双手撑着下巴,静静看着下方的恶鬼群魔不断攀爬,好似是在做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此情此竟,不由得他想起了乡野村落里的那些孩童,躲在大树底下,兴致十足的看蚂蚁爬树,密密麻麻的蚂蚁沿着大树根底向上爬去,浩浩荡荡,不知疲倦。
“你受了很严重的伤。”白衣小和尚回过头,一脸凝重说道,“五脏六腑移位,内息气机像是乱麻,更惨重的是你丹田里的那座黄庭楼,刚刚绽放的长生莲,就已有枯萎势态,伤势稳不住的话,还有跌境之危。”
左千炀苦着脸,愁闷道:“谁想得到英雄救美这种事这么难做,那个黑甲刺客境界撑死不过真丹中下品,可是一身武力值几乎已经逼近宗师一线,返虚之下被他近身绝难讨得好去,刚猛霸烈的气力枪法,像是战阵之中的搏杀术,哪里知道这种向来被仙宗中人鄙弃,斥为蛮勇武夫,难登大雅之堂的修行路子,与那个黑甲刺客的体魄气力最是契合,两者叠加竟可跨境!”
随即,他又郁闷道:“师傅传授给我的‘四象剑’,青竹林里一招‘化雨’用起来就去掉了半条命,后三招剑式,如今看起来更是难如登天了!”
仍旧记不清名姓的白衣小和尚撇撇嘴,轻声道:“你那个剑仙师傅境界修为不知道怎么样,可是眼界见识肯定不差,我还在佛堂念经时,弥陀师兄喜好评点剑道中的风流人物,按照师兄的标准来,你师傅应该能稳稳占据前三甲。”
左千炀听到小和尚夸赞他师傅,心中与有荣焉,虽然不知道他口中的弥陀师兄是大雷音寺里那位高僧,但想起来眼光也不会太差,也不知道八百年前的剑道又是如何的璀璨辉煌。
他好奇问道:“八百年前有啥了不起的剑道宗门?”
白衣小和尚皱皱眉,像是仔细回想,如诵经般一板一眼道:“师兄们说,有一座八百里的江山剑域,君临天下,最辉煌时出过六名陆地剑仙,应该是当时的剑道魁首。”
左千炀咂舌不已,六位陆地剑仙,这八百年来都难得一见神仙人物,在那啥江山剑域里都是扎堆的,比起如今的春秋剑阁,更显得大气磅礴。
两人在佛光魔云各占半壁江山的识海天地里,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左千炀偶尔问几句八百年前的大世盛景,当然大多小和尚都记不起了,而白衣小和尚却会问些佛门经书,或者是西域密宗的景况,也亏得左千炀常年在藏书阁厮混,不然哪里答得出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问题。
左千炀盘坐在地上,学着小和尚双手撑着下巴,时而看看底下群魔乱舞,时而抬头望望头顶上的八尊神魔,忽然,他很讶异的说道:“你看头上那八部天龙,怎的有一尊天龙法相佛光黯淡,跟寺庙里掉了金漆的佛像一样?”
白衣小和尚没有抬头,眼里流露出难以言明的情绪,低下头,轻轻道:“不知道。”
左千炀并没有察觉这种微妙变化,只是反复嘀咕了几句,然后收敛心神,诵念龙虎山的镇山宝典,就价值而言,一部大黄庭,真可谓是一字千金,切切实实的直指古往今来人人渴求的大道,天道玄虚不可言,但龙虎山真人却有言道:一卷黄庭经,半部天道书,推崇之至,将这部宝典直接视为通往长生大道的登天路途,白日飞升的无上法门,只是可惜龙虎山好几代天师,都被困在那座高有九重的黄庭楼里,苦修一生都望不见走不进仙门。
那位被世人尊为真仙天人的太上教主,就有这样的说法,修道人视天地为大牢笼,渴望逍遥游,可一步步修行却是给自己画下一座座小牢笼,困于法,困于道,困于情,困于飞升,困于长生..种种不一,道行越来越高,离大道却是越来越远,最后才发现能见天地,却无法见己身,画地为牢而不得出。
这番话本是太上教主少年时入世所言,当时众人以为不过竖子狂言,可如今细细品味,又有一些难言的道理。
左千炀并未对这部黄庭经有很大期望,长生久视太过缥缈,千百年来都无几人,飞升证道更是遥远,那座九天之上的仙门已不知多久未曾迎接过新客,师傅将这部道家宝典给他,自是为他好,更何况他也觉着这部一气养成甲子不坠的练气法门着实高深,自从黄庭楼里第一层阁楼一株长生莲绽放,他就绝少会有疲惫感觉,即使在仙人峰青竹林里那般疯魔练剑,也只是累得无法喘息,对肉身鼎炉并未有所损伤,筋骨中也不曾留下暗伤隐患的棘手问题,道家这部黄庭经,丹田中自成一方小千世界,以人身窍穴为洞天福地,筋骨脉络为曲折道路,徐徐养孕内息,游走之时将肉身勾连一气,故而气机勃发时尽成一体,有磅礴之势。
白衣小和尚看着左千炀导引练气,眼中似有疑惑,寻常人修行,明窍练气,通玄锻体,真丹养神,返虚而有神,天人则神常在,而左千炀不与常人相同,他先是锻体,圆满肉身体魄,温养根骨,然后养神,最后练气,这便是他如今不过通玄下品境,却有不输上品境的饱满气机的缘由,因为气中有神,自然有浩荡磅礴的势态。
左千炀心神沉寂,经过十年养气,他似乎已经养成随时入定的习惯,心念中依然回味着今日的那一剑,也就是澹台长明在青竹林中使得那一招剑式,青阳宫四象剑中的“化雨”,缠缠绵绵,飘飘洒洒,不求杀生的凛冽剑意,而是以心神弱化对手,一剑取命的轻柔剑式,左千炀先前试过数次,就是控制不好收敛心神中的微弱杀机,无论何时出剑,都有些许气机流露,达不到那种无声无觉的至高境界。
心念中,一招“化雨”不断慢慢拆解,左千炀心中有如飘落一场春雨,如何出剑不带任何杀意,收敛全身气机,无缘故的,他想起传言李剑祖与春秋剑阁上上代阁主斗剑时说的一句话,出剑不及收剑,杀人却为救人,其中真意难以言传。
“佛门有善恶果报,杀人,救人,拔剑是为杀人,那收剑该是如何?以杀证道真能成就大道?”
“拔剑,如何拔剑?为何拔剑?”
左千炀喃喃自语,如同魔怔。
此时,识海中两人下方,群魔沸腾,高声呼叫,言语中杂乱难以听清。
同时,八部天龙中七尊煌煌虚影,好似怒目金刚,抬手便要镇压下方躁动不安的恶鬼群魔。
“剑去,剑来。如来,如去。”
怔怔低语的青衣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手中无剑,却做出提剑状,轻轻一劈,便斩破了这方识海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