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千炀仔细观看金色篆字经文,和着八尊天龙的诵唱声,默默诵读,他每念出一字,那一字就如刀刻印在脑中一般,难以磨灭。
“天地间,无数阴秽污浊聚为邪魔,或迷人心魂,或乱人神智,或食人精气,或夺人身躯,此为外魔,以阳刚血气,浩然正气,破除降服。人天生经络穴窍,心思繁杂,种种心念、妄念、恶念、邪念、执念、魔念化为心中魔头,演化诸般幻象,如见恶鬼夜叉食人,此为恐惧,如见女子温香软玉,此为****,如见自身纵横无敌,此为执迷,种种虚妄念头,凡人见之,心中六欲七情顿生,心魔顿生。凡见诸般幻象心魔者,定神守一,观想心中有一佛,名如来,便能历尽虚妄幻象,本念心神不动,再观想八部天龙,慑服外道魔头,斩杀心中魔念,内外空明无尘,心若琉璃,我为如来,众生为如来……”
左千炀随八部天龙齐声诵唱,心境愈发澄净空明,恍恍惚惚,仿佛看见自己化身为一尊大佛,身躯如凡人,却充塞天地,浩大无比。
“《心印经》,佛宗法门?”左千炀诵读完千余字的金色篆字经文,顿生惊骇之情,传说中能移山填海有无上威能的八部天龙,镇压天地六道邪魔的佛门重器,其中竟然藏有一卷佛门经书,这叫人不免心生遐想。
“佛门之中有何法门是需要观想八部天龙的?降伏群魔的明王经?身具龙象巨力的大威德天龙菩萨经?”
左千炀想遍自己所知晓佛门上乘法门经诀,都没有记起《心印经》到底是哪部佛门修行之法,他从藏书阁堆积成山的书山书海中看了十年书,其中也不乏佛门典籍,像是在俗世中流传极广的《金刚经》、《法华经》,他均有涉猎,讲述修行法门的《白骨观想法》、《大日如来心经》也略知一二,可就是不曾听过什么《心印经》,按理来说,这卷藏于佛门重器八部天龙中的经文应该不至于被遗忘于佛经典籍中。
左千炀抛去杂念,纵使世间所有无上法门都摆在他眼前,他也只能望洋兴叹,师姐也偷偷传授过青阳宫的修行法门给他,可是师傅早在上山之后,就对自己施下了禁绝法术神通的诸天法禁,不破此禁制,就只能吐纳养气,修身养性,修道求法只是妄想。
修行第一步就是练气明窍,炼化天地阴阳,贯通周身穴窍,诸窍贯通,自生无穷玄妙,生出法力,修习神通法术。
而他由于澹台长明亲手施下的那道诸天法禁的缘故,可养气吐纳,温养筋骨,却不能以天地浩气破开窍穴,畅通经脉。
所以说左千炀如今是凡夫也不为过,除去体魄血气远超常人外,其他没什么不同,不练气明窍,脱去肉体凡胎,正式踏上修行,终究只是凡人罢了。
若要说西昆仑上唯一未脱去凡胎肉骨的大概就是他了,昆仑弟子一般由琼华宫外门派下执事去搜寻根骨资质较好的孩童,先行传下一门粗浅练气法诀,一年后,若能明窍者可带上西昆仑,考察心性,通玄者收为入门弟子,若能直达上品境界,便可获得真传。也有少数被昆仑八宫主人青眼相加,直接收为入门弟子的,这种人一般不是天赋异禀,就是心性卓绝,是有望长生大道之人。
当然,左千炀很明显不属于其中一人。即使他是西昆仑上第一等的仙材,即使他根骨不俗,可是十年间的空度,已让他落后同辈太多。
“机缘,大道,长生,因果。”
望着诵唱佛经的八尊神魔,左千炀喃喃自语,心绪混杂,十年可以养出他一身淡泊性子,可是磨不去他藏于内心深处的那股滔天戾气。
仙人?立于九天之上?
统统该死!
此时的左千炀双眼赤红,好似泛出血滴,清秀眉眼作出狰狞表情,分外可怖。若是此刻他能瞧见这张全无少年稚气的脸,定然也不会想到这就是自己。
青衣少年听着声声禅唱,看着佛光普照,心中那股子无名戾气越发浓厚,像是黑云堆积,要压垮他的那一颗通明本心,此时的他如同心怀无边怨憎的魔头一般,恨不得这天地崩毁,恨不得这众生伏尸。
心生灭世之念。
西昆仑那位观气之术天下无双的观棋师叔没有想通,一个眉清目秀的稚嫩少年哪来的这堪比杀人无算的大魔戾气,澹台长明苦思良久,也不曾明白,心性坚毅的徒弟怎么会有让他都心惊的凶戾。
西昆仑十万道藏,八宫之中无数法门秘术,可是没有一颗通明之心,如何修行?如何驾驭术法,挥洒神通?
天下法门万万道,可绝没有一种是可以让本心不定之人修成大道的。
左千炀心中那些许的怨愤之情,刹那间被放大无数,仿佛一粒种子生根发芽,瞬间历经百年光阴,长成参天大树。那股子无名生起的戾气更如同火上加油,越烧越旺!
本心迷失,是比心魔来袭更可怖的事!
左千炀苦苦挣扎,一念执迷如堕阿鼻地狱,恶鬼嚎哭,群魔乱舞,齐齐呼喊:“仙人不死,大盗不止!”
“杀!杀!杀!”
杀性渐起,戾气横生,这个一心想要修行下山的青衣少年,竟是一念入魔。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一声清朗,恍如清风掠过,拂去心中尘埃,又如清水入喉,熄去心中怒火,渐入魔障的左千炀如天雷贯耳,骤得一线清明,存神守静,作出无为清净观。
片刻之后,左千炀借以禅唱佛音,扫去杂尘,平缓心境,熄灭无名而生的怒火怨气。
神志清明后,他睁开双眼,见眼前有一位白衣小和尚双手合十而立,小和尚容颜青稚,像是十五六岁的孩童,眼神清澈,像是山涧中缓缓流淌的溪流,一眼便可见底。
小和尚?
左千炀微微愣神,道:“多谢小师傅出手相救。”
面貌稚嫩清秀的白衣小和尚口诵佛号,道:“还好施主无恙,不然小僧又险些在无间意铸下大错。”
看左千炀不解,白衣小和尚轻声问道:“施主可知这尊八部天龙缘何出现在你灵台之中?”
左千炀低头沉思片刻,摇头道:“不知。”
一身素白僧衣的小和尚盘膝坐下,道:“这尊八部天龙原本是禅林大宗大雷音寺的镇寺法宝,是佛门之中镇压气运的无上重器。”
“施主可知道八百年前那场险些打穿阴阳两界的灭佛之战?”
左千炀心中一动,道:“当然知晓。许多书中都有记载,八百年前兵家大宗白皇山门人弟子不知为何倾巢而出,一路西行,执意灭佛,于佛国中杀佛陀!据说此战惨烈无比,内情不得而知,但是此战过后,白皇山,大雷音寺,两败俱亡,道统传承灭绝,消失世间。”
白衣小和尚面容悲戚,道:“不错,自八百年哪一战后,佛门开始衰落,这尊镇压气运的八部天龙也因为被白皇山山主姜远图一拳打散形体,遗落世间。”
左千炀暗自咂舌道:“这兵家姜远图是何等霸道人物,竟能一拳将这移山填海的八部天龙打散?!”
面容稚嫩的小和尚似是努力在回想些什么,没有理会左千炀的闲散心思,缓缓道:“自此之后,百家衰亡,鼎盛百年的大秦帝国也烟消云散,春秋八百年绵延至今,仙魔两道盛行,儒释道三教已少有传人。”
左千炀眼眸迷离,平日虽然从书中知晓这世间有飞天遁地,千里取人首级的道教真仙,有慈悲为怀,抬手镇压六道邪魔的怒目菩萨,甚至还有那一言定山河,一语惊鬼神的风流儒圣,可是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他心中始终觉得读书念经修道怎么可能练出个通天彻地的境界,如今听这小和尚一说,原来还真有这等玄奇之事。
白衣小和尚似是看出了左千炀心中所想,开口道:“上古时期,百家争鸣,佛门参禅念经,讲究本性真如,神通顿悟,有高僧仅凭一本《金刚经》就证得佛果;道教真人更是遁世潜修,我不问道,道自然来的玄妙境界难以言传;儒家也是大儒士子层出不穷,先有陆夫子周游列国,成就圣人,后有张圣人读书甲子,一举入圣,可谓是意气风发。”
左千炀遥想当年,百家林立,诸子争雄,好一个璀璨大世!
他感慨道:“恨生不逢时啊。”
无缘由显身于左千炀识海中的小和尚开心笑道:“如此说来,小僧倒是蛮幸运的。”
左千炀愣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如遭雷击,结巴道:“你。你活了八百年?”
春秋八百年,上古大世活过来的老妖怪?!
白衣小和尚略微矜持的点点头,道:“小僧正是大雷音寺弟子。”
随即年纪估计不过十五六的小和尚见得左千炀那一副呆滞模样,摇头解释道:“施主误会了,小僧并不是苦修八百载的神通大能。”
左千炀回过神来,问道:“那你如何能活八百载年岁?我看《元阳丹书》中说过,真丹境寿元三百载,返虚大真人寿元五百载,唯有重劫仙人才能寿逾千年,长生不朽!”
白衣小和尚低声道:“施主莫非还没有看出,我是这八部天龙孕生出的一点灵光么?”
白衣小和尚一言惊醒梦中人,左千炀凝神视之,果然可以看见这白衣和尚的形体若虚若实,几近透明。
“我本是大雷音寺弟子,常年打扫藏经阁,清洁佛像,那场灭佛之战,大雷音寺毁于一旦,可我却不知为何蒙的八部天龙护住一点灵光,经过八百年修养,才能凝成形体。”
左千炀惊讶道:“你是这八部天龙的器灵?”
白衣小和尚垂首道:“勉强算是吧,八部天龙遭遇重创,如今灵性全失,我暂时寄生于此。”
左千炀心绪起伏,意外获得一尊佛门无上重器,却没想到还捡到一个小和尚,这算什么事嘛?
他欲言又止。
白衣小和尚善解人意道:“施主有话但说无妨。”
左千炀有些赧颜,道:“我在山下看许多话本小说,绝世高手都是从藏经阁学会多门秘技,然后一朝成名天下知,那些说书先生也说,藏经阁中常有高人隐姓埋名在其中,曾有本脍炙人口的话本里,一位在藏经阁中扫了数十年地的无名僧人,竟是不世出的绝顶高人。我说小和尚你既然在大雷音寺藏经阁做事,那可有什么无上法门能传授给我的?”
白衣小和尚睁大眼睛,不知如何作答,模样有些憨拙可爱。
左千炀见得面前这位小和尚不是什么法力无边的高僧,心神松懈,问道:“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啊?”
白衣小和尚眼神迷离,似是在竭力思索,许久后才痴痴道:“小僧忘记了许多事情,只记得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
左千炀心中微悯,问道:“连名字都忘记了?”
白衣小和尚低声道:“小僧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只知道我曾打扫过藏经阁,清洁过佛祖像。”
左千炀叹了一声,道:“唉,算了,估计你也就是个扫地的小和尚。果然不是个每一个扫地和尚都能成为无名高手的。”
白衣小和尚一本正经道:“施主,参禅修佛并无高下之分,当年禅宗六祖也只不过是从事杂役琐事之人。”
左千炀懒得跟这个头脑不灵光的小和尚争辩,转过头去,打量了一会这识海天地,问道:“小和尚,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白衣小和尚轻声道:“施主你吐纳引动天地气脉交感,气机外泄,心魔来袭,使得八部天龙护主。这里便是施主你的识海。”
左千炀疑惑道:“护主?识海?那我刚才的入魔又是怎么回事?”
白衣小和尚面容有些晦暗,道:“施主可知道,这尊八部天龙除去可聚集佛门气运,是无上重器外,其实还是大雷音寺镇压魔头之所。”
左千炀心惊道:“魔头?!”
白衣小和尚点头道:“白皇山主一拳打散八部天龙形体,内里镇压的群魔也纷纷逃逸,大多都死在兵家手中,可是其中有一个魔头却被大雷音寺高僧以‘诸佛十大印’封禁在里面,至今都不得出。施主入魔便是你气机引动这魔头煞气所致。”
左千炀喃喃自语道:“难怪师傅总说我一身凶煞戾气,原来我身上不单有座镇压邪魔的八部天龙,还有一个活了八百年的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