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之中,穆清一步踏出韩相如明月剑意所构筑的小天地,轻松写意的走出叩问心神,直击本心的那方樊笼。
像一道雷霆炸入竹林的琼华宫主,往前走出一步,回归到大天地之中,“韩师兄,不知这个回答你满意不满意?”
韩相如的问心一剑,问的就是眼前这位气度潇洒的琼华宫主的本心,要破此剑,要走出这方樊笼,唯有直面道心一途。
而穆清以六丁六甲神符融汇佛道手印,演化一尊直逼宗师境界,一身体魄还犹有过之的金甲神人,简单一拳就打破了加之道心之上的枷锁。
跟她掠入竹林的方式一样霸道。
“穆师妹,一身符法通玄,无愧宗师二字。”
太虚宫主眼中露出难得赞赏,语气却是冷冽,“一剑问心,是问三千大道中穆师妹得了哪一门,既然师妹贯通诸子百家,杂学渊深,我便再来一剑。”
韩相如一手平摊,脑后明月凝聚清辉,化成一柄清澈晶莹的玉剑。
“此剑问法,师妹可愿接之?”
穆清朗声道:“请韩师兄指教。”
韩相如将手中那柄玉剑往上一抛,晶莹如玉的长剑冲天而起,向九天激射而去,化作了一抹流光,好似要直达天庭方才罢休。
穆清凝神以对,那尊由六丁六甲神符和日月手印化生的金甲神人,像是感知到何种肃杀气机,主动踏步上前,朝天大喝一声,脚下如有雷霆炸出,如同利矢射空,魁梧身形成一道金光与那柄才入天庭便坠下凡尘的一剑轰然相撞。
晶莹剔透如琉璃的玉剑像是大锤砸在铜镜上,方才还气势威猛如天将的金甲神人竟抵不住这一剑的锋锐,崩裂四散。
这一剑的气魄之大,穆清生平仅见,甚至还要盖过当年闯关下山的澹台师兄,几乎要将整座竹林囊括于一剑当中。
这是何等胆魄?要知道仙人峰竹林有剑池美誉,埋葬有十余位剑道大宗师的剑气剑意,像这一剑坠下,还未到穆清身前,就会引动浩淼如海的青竹林的反击,十余位剑道大宗师的倾力一剑,这是得多有豪气才能视若无物?
当那柄气息内敛至极的玉剑下坠到竹林上空时,整座竹林百万青竹都如同长剑出鞘,铮铮长鸣,直有剑气冲斗牛之势,像是一道粗壮如山峰的剑气轰向天穹,沿途绞碎了漫天云气。
穆清看着眼前的同门师兄,想起这位自小就执礼守正的冷峻师兄对剑道的痴迷绝不亚于年轻时的澹台师兄,在剑道追求上甚至还有过之,天下剑士求剑道,不是崇敬剑祖的意气,就是倾慕剑士的绝代风流。
试问修行途中,三千大道,又有哪一条能比一剑令山河崩摧,天地变色的仙剑大道来得风流写意?
可是这位师兄,不去求李纯阳的剑气无匹,公羊子的剑意无穷,偏偏要走一直被剑子大家斥为近乎左道的剑术,穷极剑中变化极致,最后一剑囊括天地大势,放眼看前后五百年中的剑道宗师,没有一人以剑术登顶大道,这门位居剑道九十九中倒数第三位的“术”剑早已无人问津已久。
如今被祖师点评剑道根骨平平的韩相如,却是苦修剑术三十年,誓要以术证道的决心昭然可见,此等豪气和志向也算是世所罕有!
“韩师兄这是要为遭剑士鄙弃的术之一道正名么?看来师兄是要与澹台师兄在剑道上一分高下了。”
穆清声音不复先前的轻柔,如冬日的凉水,透着直入肺腑的寒冷,“当初自上阴宫传人手中流出的那份甲子评,其中剑评上、将澹台师兄和商师兄与其他两位出众剑士共评为四剑子,断言剑道扛鼎必定出自此四人中一位,随即澹台师兄闯关下山,天下只知昆仑有白衣剑仙,澹台长明,想来韩师兄多少也会心生不平之意吧?”
韩相如静静站立,孤高如一轮地上明月,面无表情道:“穆师妹,以为我想将左千炀挟持为质,趁着澹台师兄境界大跌修为退步之时,一雪当年不平?”
不等穆清回答,韩相如就冷笑两声,“韩相如幼时得大幸,蒙师傅青眼,将我带上西昆仑,太虚宫共十三位弟子,就属我根骨最差,修行最慢,五年方通玄,十年还不曾凝聚真丹,太虚宫中诸位师兄弟都嫌弃与我这等鲁钝之人相交。”
穆清皱眉,虽她与韩相如同为八宫主人,却并不相熟,更不知这位剑道修为即使置身于春秋剑阁都能名列前茅的太虚宫主,少年求道之路竟如此坎坷。
“我明白自己资质低劣,难成大器,便在藏书阁做些清洁之事,闲暇时也看上几本杂书,如果不是遇见前来寻一本关于剑仙逸闻的澹台师兄,我可能现在仍不过是一名小修士,被发配到外门,庸碌一生。澹台师兄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敬他如兄,要左千炀是太上长老的意思,身为太虚宫主,我不能违抗,至于今日的作为无非是想逼得沉寂多年的澹台师兄再次提起剑来,只要他能提得起剑,天下又有谁敢让他做不愿做的事?!”
说到最好,韩相如眼中竟是一脸崇敬,像是小弟想起兄长,自豪与敬重俱有。
穆清听着韩相如诚挚话语,满怀歉意道:“师兄,是穆清失言了。”
韩相如轻声道:“师妹无需歉疚,当年我很喜欢澹台师兄的一句话,天下万般事,都在剑上说话。你若能挡下我这一剑,相如今日自然就无法带走左千炀。当然,三月之后,他必定要去长生殿走上一趟。”
两人谈话间,竹林上空百万竹林早已汇聚成一轮阴阳鱼,黑白两色流动,如生死轮转。
下坠一剑在这气势恢弘的阴阳鱼前,显得渺小无比,有如沧海之上的一叶小舟。
如同被天人随意抛下的玉剑悠悠坠下,与恢弘浩大的阴阳鱼轰然碰撞,却没有如雷巨响传出,只是虚空之中涟漪泛出,像一颗石子打破了池塘的平静水面,一道凶猛威压铺天盖地流泻下来,棵棵青竹摇摆,好似风中飞花,在风中无力摇摆,几乎要破土而出,连根拔除。
百万青竹气机近乎疯狂牵引拉扯,蕴含有生死造化的道家阴阳鱼,已经扭曲成一轮黑月,不见任何生机,只余死气。
穆清抬头看着这一幕对剑士裨益良多的剑道对决,喃喃道:“好肃杀冰冷的一剑,像是要断绝世间万物生机一般无情。也不知是西昆仑哪位宗师的剑意?”
韩相如双手拈出繁复剑诀,沉声道:“这是碧霄宫的辛无妄师叔所自创的剑诀,《太上慑心剑》,西昆仑大多只知道辛师叔的成名剑诀,《六根六尘无色剑》,却不知道那天大雪夜里辛师叔之所以破空而去,便是因为看见了一篇由南唐落魄书生所写的《襄樊城破赋》,我特地去看过,郁郁之气满怀于胸,不哀不伤,像是满腹沉郁无人诉说,不知道辛师叔当年是何种心境,观此文以突破百年桎梏,成就大宗师。”
韩相如面色苍白,脑后明月清辉却愈发凝练,幽幽竹林都好似成了广寒天宫。
竹林上空的下坠一剑绽出一朵剑花,如莲开放,落在那一轮散发森然气息的黑月上,像是平静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微微涟漪荡开,剑莲绽开,好似一声惊雷落下,细小涟漪变成滔天巨澜,黑月震动不休,百万青竹齐齐向韩相如这个方向倾倒,笔直向天不曾弯过腰的青竹像是仆倒一般,如同朝拜。
韩相如一身气机尽数如潮水倾泻而出,好似一条大河横贯,百万青竹的浩大气机冲击动摇不了他分毫。
穆清聚精凝神,眼中天地不见青竹不见人,只有一条条气机游行的轨迹,密密麻麻,像是一个线团,无数剑气纵横来往,织就成一张可怖蛛网。
琼华宫主感慨道:“师兄的剑道境界比我想象中还要高深莫测!”
韩相如置若罔闻,他如今心神沉浸在与整座竹林的气机拼斗中,繁杂难以辨清的气机轨迹在他眼中如同掌上观纹,脑后明月凝成丝缕如针的细小剑气,化成一场春风细雨,笼向容纳了十余位剑道大宗师剑气剑意的驳杂气机。
剑道九十九,术之一道要求变化无穷,求的是一个变字,大时囊括天地,覆盖山河;小时如微尘芥子,细不可见,作为立志要以术证道的剑士,韩相如最擅长的不是剑术变招,而是细致入微的玲珑剑心。
所以他要将这座有剑池之称的竹林里的浩大气机来抽丝剥茧,一一截断,没了青竹林的气机支撑,上空的那一轮黑月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难以成大势。
韩相如身后一轮明月缓缓转动,逐渐变成一抹难以看清的流光,像是二十四轮明月显身,不多时,他周身便有二十四柄白玉小剑成形,如鱼游水,在虚空中穿行来去。
二十四柄白玉剑,灵活游动,有时环绕青竹转圈,有时斩断一些青竹的枝叶,更多时候只是在虚空中莫名穿动,像是穿针引线一般,二十四柄巴掌大小的白玉剑杂乱摆列,颠颠倒倒的游走。
随着这二十四柄白玉剑的出现,穆清可以感知如巨潮涌来的竹林气机开始衰落,气势一落千丈,琼华宫主轻声道:“都说愚公移山是痴人作为,可是谁能想到,这十余位的剑道大宗师的浩大气机竟是不敌这简单的截断气机的小术,真是可笑,真是可敬。”
笑那些说他人痴的痴人,敬那些甘心痴的痴人。
穆清心中情绪复杂,今日走入竹林,她早已波澜不惊的古井心境掀起了数次波动,万千术法,一剑囊括之,这句话放在眼前的韩师兄身上并不是虚言。只论术法的运用,剑术的变化,西昆仑可能真无人出其左右!
这场毫无来由的剑道之争已入收官阶段,失去百万竹林气机支撑的那一轮黑月并未真正成形,自九天坠下的那一剑前后共计落下剑莲七十朵,终于轰碎了身前阻碍,如愿坠至穆清手中。
只是这一剑耗去了全部的精气神意,全无杀伤威力,像是一羽加身,毫无所察。
韩相如嘴角隐有猩红,他潇洒的收了二十四柄灵动小剑,转身离去,未说一字。
跟整座竹林的气机相抗,与十余位剑道大宗师遗留的剑气剑意过招,真的轻松?
穆清叹了口气,手中月辉凝聚的长剑缓慢消散。
“三年不鸣,一鸣惊天下是君子藏拙、待时而动,可十年藏剑,至剑器大成,仍旧不曾拔剑与人看,这又是什么?韩师兄,穆清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