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崖洞府外,一棵老松无言挺立,枝干上满是历经风霜雨雪的痕迹。
这片青竹百万棵棵如剑的剑池中,立着这一方低矮剑崖,像是一座微微突起的坟包,埋葬了西昆仑历代习剑练剑抱剑而死的剑士。
深藏于浩淼竹海的这座洞府,成就了许多成名剑士,远的有兼修王霸剑,最后强行抗劫飞升的赤日祖师;三败于春秋剑阁阁主,拔剑战过剑祖李纯阳的上一代青阳宫主翁知远;白衣风流俱往矣,而今两鬓白发生的那位自称打遍天下剑士无敌手的昆仑剑仙;近的有在天下剑林都占有一席之地,有二十四桥明月夜不输春秋剑美誉的太虚宫主,还有那位众望所归百年之后登顶剑仙的白苇。
春秋剑阁在剑林称尊,放言天下剑道一石,我独占八斗,这是剑道大宗君临天下的气魄和霸气,世间没有谁敢指摘一二,天下剑士都将这座剑阁奉为圣地,无人不想去那走上一遭,若能取得一柄春秋剑器那便代表着你的剑术剑道登堂入室,有宗师之望。
剑士想要一朝成名天下知,很简单,挟剑走过剑阁外立起的解剑石,若能不死,还安然出阁,上阴宫的甲子评上必能榜上有名。
这座剑阁独立世间,有着每百年必出一位陆地剑仙的惊人成绩,说是阁中三岁孩童都能有剑意勃发驭剑杀人的本事,这放到外面简直骇然听闻。除了李纯阳横空出世,压得春秋剑阁百年未能出头,其余再无一人一宗门可让春秋剑阁低头。
若说春秋剑阁占了天下八斗剑道,雄踞世间,那茕茕孑立在西方的这座仙山则就是囊括了三千大道。
大道玄虚不可言,何为得道?何为证道?估计这世间没人可说清楚,那位高坐云端的太上教主不是也说过天道之下飞升易,虚玄道理分说难,连这种只差一步便可白日飞升的天人神仙都说得道艰难,可见天地大道委实是道不可道。
可在左千炀眼里,什么长生大道,剑气冲斗牛都是下山后的事,他现如今只想着破境通玄,好闯关下山。
他在藏书阁十年里,背过道藏,念过佛经,看野史杂书,读古籍残典,心中自然向往李剑祖拔剑平天下的豪气,也钦羡长生真人出海访仙山的自在,神仙逍遥游,这是凡夫都知晓的道理,可老头子说过,仙人仙人,不成人何以为仙?!书中圣贤皆说修道修行,哪里见过说修仙的?既然还没有成神仙,那又何必把自己弄成太上忘情后无情的冰冷模样!
以前听这些话总觉着神神叨叨,不解其意,现在想起才明白那个在自己眼中爱说胡话的算命老头其实还蛮有高人风范的。
在竹楼里观棋师伯说何苦,可左千炀从来不觉着自己身世凄惨苦难坎坷,纵使他年幼父母双亡,跟着老头子也是颠沛流离东奔西走,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可是相较于那些被父母丢弃在路旁的孩童,那些亡国亡家仰天嚎哭的书生士子,他始终没有觉得自己苦过,上了西昆仑后更是如此。
要说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他还不知道生下他的父母叫什么名字,老头子帮他起名字的时候也没有多说。
佛经里说,有生皆苦,为名为利,书生谋荣华,商贾取富贵,男子求名扬天下,女子盼夫婿如意,将军要战无不胜,丞相想青史留名。这人心不足,如何不苦?哪怕全天下都握于掌中,他还想着长生不死,飞升成仙。
左千炀想起山下一本写豪门兴衰的小说,末尾作者写了一句,大雪白茫茫死了真干净,堪称点晴之语。在俗世里做凡人天天想着金银富贵,进了仙门修行又开始苦求道法神通,师傅说的好,这飞升之前,一刻不得闲,飞升之后,未必是逍遥。
左千炀神游万里,不过一会儿,就走到了洞府尽头,九十三柄剑堆叠如山密密麻麻,埋剑在此的多数人生前不曾风光,死后依旧无名。
他面朝西昆仑剑士埋剑之所,盘膝坐下。
存神守窍,闭目冥想。
胸中那股粗壮如大江的气意奔腾涌动,江水汹涌逆流而上,冲向左千炀头顶。
脑宫、丹田是修士最注重的两大地方,也是肉身禁地,前者是识海化生、凝神聚念之地,三魂七魄存身之所,纵使是修炼成不坏真形的大宗师也不敢有所疏忽,若是伤了脑宫识海,便只有夺舍投胎一途,除非你是度过天劫的劫仙人物,洗练神魂,阴神中孕生一点阳气,不惧日光照射,不怕雷霆煌煌。
西域密宗的上师法王多是修炼魂魄的高人,视肉身为一具皮囊,一件衣服,舍弃肉身求合道虚空的大自在。
丹田是修炼之源,气机孕养汇聚之地,亦是修士感知天地灵气,存养生机的地方,道教将丹田比作登仙台,筑五城十二楼,直通九霄天宫,羽化成仙。
左千炀是明窍上品,明窍境界旨在通达周身三百六十五窍,每通百窍可升一品,已是上品境界的他从脚底涌泉起,至丹田神阙,再到胸前膻中,奇经八脉一一贯通,筋骨皮肉也熬炼大成,这在俗世中算得上先天武夫,可以肉搏雄狮,撕裂虎豹的大高手。
只剩下脑宫中的十二玄窍尚未通达,十二窍贯通之后,三百六十五窍连一气,气机圆满,可以凝形外放,到那时,才算是蹈虚御空,吞吐阴阳的真修。
洞府内,有森森寒意凝聚,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浮游白气恍若风雪落下,其中蕴含着星星点点的凛冽之意。
左千炀闭上双眼后,以远远还未成形的识念探察天地,在竹林中经过三道玄妙剑意的洗练,心神中所见景物已经没有原来那样迷蒙虚幻,他“看见”如风如雪的浮游剑气缓缓汇聚成一条溪流,在向自己肉身涌来,如同万川归入海。
剑气精纯凝练,如一线细小,却可断金切玉,既能斩灭无形阴神,也可摧破浩瀚山河。
这样的锋锐剑气左千炀却要引入体内,借它斩破紧锁不开的穴窍,实在是有些不知死活!
剑气初始如初冬小雪,到后来竟成不可遏制的势态,化为一场寒风凛冽的漫天大雪。
洞府内愈发寒冷难耐。
左千炀恍若无知无觉,将体内浩荡气机尽数放出。
头顶上,剑气由先前的山涧溪流壮大为江海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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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雅竹楼里,一老一少两个人关注着那方剑崖洞府里的情况,冷峻的太虚宫主皱眉道:“以剑气通窍破境?我听闻过上古有借地脉煞气,九天罡气通窍炼法的法门,可以越过通玄这一道门槛,直接登顶真丹。可是随着天罡地煞消减,这种法门也沦为鸡肋。近百年来,仙宗玄门都是采用阴阳二气打磨穴窍,熬炼根基,即使如邪道般极端,也只是采集血煞怨气提升修为。从未见过有用对敌斗法的剑气来斩破十二玄窍的!”
手中摩挲一枚如玉黑子的老先生笑道:“我仙宗吸收儒、道两家精义,讲究养气修身,循序渐进,如此才能合乎天道,而邪道那种末流纵然进境极快,注定得不了大道,还不如魔门求自在成天魔的法门,上乘之法亦能直指大道。通玄一境对以后修行而言甚是重要,以五行气破境,便天生得了五行之属,修炼五行真法就能事半功倍,以阴阳二气打磨,就在领悟大道造化上更胜一筹。三百年前,曾有位观真人度劫的无名修士,无辜被殃及,抗下一道天雷不死,日后便因祸得福以天雷为法基,一身法力同辈之中鲜少有敌手的。”
韩相如面无表情道:“能挡下一道真人劫雷不死是造化,若是修行中人都寄托于这种虚无缥缈之事上,那还用修什么道,修什么仙?!”
常居仙人峰的观棋老人摇摇头,道:“话是这样说,可道理自有千种。千炀那小子本来不出两月,必能稳步踏足通玄境,可是他要求快,服食丹药催生境界只是徒有法力,根基不稳,斗阵却是难以为继。故而他要用这种剑气通玄的极端法子,以气机牵引剑崖洞府里的精纯剑气,徐徐消去剑气上附着的锋锐气意,导引入经脉,直通脑宫十二窍。凶险是凶险,可也还是有一举功成的把握的。再说了,若是可行,对于他日后剑道之上的进境也是很有裨益。”
韩相如低声问道:“可是真有以剑气通玄之人么?脑宫十二窍,伤及任意一窍,都是生死大事。”
相貌如同花甲老人的观棋喃喃道:“剑气通玄?怎的没有,五百年前有个李剑祖,后来有个澹台长明,如今不知道这小子能不能成。”
韩相如沉默不语,澹台师兄,百年前是被称为剑道直追李剑祖的绝世之才,世间修士如过江之鲫,剑士百万之众,可天下第一的剑道魁首只有一个。
八百年前是春秋剑阁公羊子,五百年前是剑祖李纯阳,再后面是谁?毫无疑问是那个白衣如雪的昆仑剑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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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崖外那两人对坐高谈,洞府里坐着的青衣少年可是不好过。
剑气导引入经脉行走,霎时间就破开两条细小经络,左千炀眉头一皱,更是加快了导引速度,头顶汇聚已如江海的剑气虽然失了那股锋锐无匹斩断一切的气意,可本身形同罡气的金铁之气是去不掉的,刚刚进入体内经脉,就开始如洪水肆虐。
左千炀凝聚心神,极力以气机牵引剑气游走,将肆意涌动的剑气拉回正常路线。
细小如丝的剑气缓缓汇聚如潮,像是大浪拍打,轰击脑宫中的十二玄窍。
每拍击一次穴窍,左千炀眉头就不自主的紧皱,显然对他而言,这样生硬粗暴的轰打很是不好受。
反复的剑气轰击十余次,脑宫十二窍依旧不为所动,好似汪洋中的一方礁石,任你千重浪万钧力,我自岿然不动。
左千炀眉心隐隐发红,眉头紧锁,几乎难以自制的发出细微的痛苦呻吟。
同门师兄弟修行都是一步一步扎实走下,只需要日夜勤勉,根骨不俗自然能够出头。可是为何自己每次破境都得经历许多波折痛苦,仙宗大道中,自己为何偏要行这旁门之路?!
悔不悔?
怨不怨?
左千炀咬紧牙关,几乎一字一字从牙齿间迸出:“平生不悔不怨,甘心以旁门入大道!”
像是广陵大江浪潮的剑气再次轰击三十余次。
穴窍松动。
左千炀低吼一声。
周身衣袍鼓荡如风。
身后八尊虚影骤现,作出慈悲之相。
然后仰头大喝。
头顶汇聚的剑气化作水流灌进八尊虚影口中。
天地灵气浓稠如水似江河奔涌。
十二座如城池关塞般紧锁的玄窍,无声洞开,汹涌剑气轻易贯通而过。
一气通达十二关。
自丹田中凭空升起一座九重楼阁。
一尊相貌如同左千炀的虚影高坐九重楼阁顶端。
身后八尊神魔扶持,眉心一点灵光如朱红印记。
像极了忘忧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