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言殿中,两人对弈。
西昆仑八座恢弘宫殿,为首的琅嬛宫主执掌西昆仑,不过在百年前,便勘破世间迷障,于域外天地寻访大道机缘去了,故琅嬛宫门已闭守一甲子,外人不得进入。西昆仑除宗主外的七位宫主,坎离宫主醉心长生丹道,传闻为了炼一壶飞升羽化的白日仙丹,不问世事已多年,玉枢宫主早年下山出海访仙山,至今未归,碧霄宫主闭死关三百余载,其下门人也甚少理会外务,青阳宫更是门人稀少,凋蔽不振已久。
故而现今的西昆仑全由两位太上长老执掌大权,处理各事务,其下三位首座,太虚宫主掌管昆仑上下刑律规诫,紫渊宫主统领诸般外门琐事,例如为宗门物色根骨上乘的弟子,或是搜罗世间奇物,修行法器,而宗门内弟子最为繁杂的琼华宫,则是负责宗门众多弟子的传道授业,修行事宜。
这座让世间仰望的清净仙山,俨然如俗世中一大国,各司其职,各行其事,一步都不得逾越,宗门越是鼎立千年底蕴深厚,雷池禁地就越是繁多森严。
世俗人眼中的仙家福地,从来都不是清静无为。
西昆仑上手握大权的两位长老,温元象,祖寿年两人相坐对弈,黑白分明的棋盘上两色棋子纵横交错,恍若两条大龙相互交缠绞杀,气势惨烈。
一身道袍仙人风范的温元象落下一子,轻声道:“赫连先生未走上修行途时说过一句话,‘天地是棋盘,周天布做局,世间芸芸众,不过黑白子。’,李剑祖当年持剑斩魔时也说过,‘修行路上哪怕武力无匹,法力无边,不过天下第一,做不得忘忧天仙’,可见大道之外,俱是旁门。长明门下的这位弟子境界虽然低微,可大道之上已至小真人。也算得上是修行大材!赫连先生不负神机二字啊。”
祖寿年平常端坐,气势却雄浑如山,沉声道:“修行大材?真是可笑!谁不知道赫连神机与北地舍身教的大客卿陈西淮两人因门派气数纠缠不休,在一甲子前立下三局,谁输谁的下场就是一无所有,赫连老头已失前两局,输去了大道法度、天人体魄两样东西,头上三朵紫金宝莲已去其二,哪怕陈西淮不与他赌最后一局,不过二三十载,天人五衰就能让他化作一堆枯骨!姓左的那小子根骨不过上乘,绝非惊艳资质,哪能领悟什么精妙的大道手段,看他体魄好似佛门金刚的雏形,周身更有一股金色气运护持,八龙八魔,盘爪踞身,吞吐天地,呼吸阴阳,好一尊八部天龙!”
温元象手指轻叩,面容不变道:“你又何必动这杀心,莫非你事事物物都想抓在手心不成?!你离外魔劫难摧撼不破的天人体魄只隔一线,又何需再去贪图那尊八部天龙的金刚不坏。世间万物,各有定理,莫须强求。”
祖寿年敛去那一丝细微杀机,声音如金铁交击,“天道无情,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等修士争得不就是这天地之间的一线生机!夫若不争,何有你如今吸风饮露的神仙逍遥?!”
温元象低头看身上这一袭绣有周天星辰的紫薇道袍,久久无语,随手拂去这盘已是必胜之势的棋局,轻声道:“一念起于心,执于行,无畏无怖,此是执妄迷障,苦海自是无涯,不如回头。”
一身神仙气度的温元象见这位相识百年的老友无动于衷,低叹一声,转身离去,大袖飘摇长空,翩然若仙。
祖寿年不去看那散落杂乱的黑白棋子,站立起身,这位气势威猛的老人修行年头算是极长,历经五百载春秋,与他同辈的有拔剑荡群魔的李纯阳,乘龙过仙门的上一代西昆仑宗主,还有一符画出十万紫霄天雷的太上教主,无一不是登顶巅峰俯看天下的绝世人物,他之所以看不起号称天机运算近鬼神的温元象,除去本身性子,还跟自身修行有关,他幼时自知修行根骨不佳,师祖也说他难成大器,故而一眛苦修常人鄙弃的肉身法门,滴水穿石,境界攀升缓慢却极为扎实,苦心之人天必不负,数百年熬炼,终是成就了他大修士境界。自此之后,他便穷尽一生融汇佛宗魔门两道,企图打熬一副天地雷劫难侵,业障因果不能犯的天仙体魄,五百载的水磨工夫,硬是给他熬成了捉星拿岳的无敌肉身,无匹武力。
这个历经五百载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武夫曾放言:“世间人近我身前一尺,便是入了黄泉幽冥,再难超脱!”
可见其霸气和那份放眼天下无几人的无敌心态。
祖寿年向西望去,可见云海滚滚由东朝西而去,蔚为壮观,笑道:“五百年修行已近峰巅,长生仙人触手可及,百年道行我怎肯一朝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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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宫,望仙台上。
两人静立,白衣女子负剑于背,中年男子负手于后。
白苇不时回头望向身后的一座小阁楼,每回望一次,身后仙剑便发出一声颤鸣。
风姿潇洒的澹台长明轻笑一声,道:“不过十三息时间,你已回头两次,灵犀剑气长达四尺,你对师弟如此挂碍,倒让为师很是欣慰啊。”
白苇不理会师傅为老不尊的调笑,冷声问道:“小师弟灵台中为何有一股黑云煞气笼罩?方才他使出的诸般手段分明是凝聚真丹的小宗师境界!”
澹台长明敛去笑意,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十年不准千炀修行,还在他身上施下隔绝灵气的诸天法禁?”
白苇摇头不解。
澹台长明长叹一声,道:“八百年前,大雷音寺与白皇山有一场惊世之战,诸子百家因为这一场惨烈争斗元气大伤,上古大世辉煌不在,百家争鸣的盛景也开始衰落。”
他不胜感慨道:“那一战缘从何起,又是如何落幕如今已不得而知。历经那一战后,上古许多宗门流派传承断绝,儒释道三教更是式微,门人凋零,法门残缺,故而这世间已经难得看见三教中人行走,佛门更是可怜,已经八百年都没有证得过如来佛果。”
白苇插言道:“小师弟身怀佛门慧根,有法相护佑,莫非今日之事与这有关联?”
澹台长明点头道:“你小师弟之所以有佛门慧根,更身具异相,便是因为他灵台中被神通造化之人种下了八百年前大雷音寺的镇寺重器!八百年前,大雷音寺毁于一旦,只剩下一堆残骸废墟,那尊吸纳天下佛门气运的八部天龙也随之消失不见。”
神通造化之人?种下?八部天龙?
白苇声音寒冷凛冽,像是隆冬大雪,“有人想以小师弟为鼎炉?”
澹台长明摇摇头,道:“是也不是。那尊八部天龙的确是一位大神通者以玄妙手法种在千炀灵台,但那并无害处,八部天龙是的大雷音寺的无上器,威能不可思议,对于修行并无害处,反而大有增益。”
白苇声愈寒,道:“那小师弟为何会出现这般状况,就好像被人夺舍肉身一般,心神沉寂,险些被我当场斩杀了?!”
白衣女子身后仙剑颤鸣如龙,似是不甘藏于鞘中,大有剑气冲斗牛的无边气势。
“西昆仑上下都知青阳宫白苇性情最是淡泊,若让那些人瞧见你现在这般模样,岂不是要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澹台长明伸出手,轻弹白衣女子身后仙剑,一指弹出,鸣动不休的灵犀仙剑颤鸣声渐止,“你小师弟今日犹如入魔,其实不过只是因为他自己看不透那一层执念罢了。”
“执念?”
“你可知道千炀当年是如何上山的?”
白苇不出声,她那时年纪尚小,哪里会知道,她只晓得自己十岁那年,青阳宫上多了一位沉默寡言的瘦弱男孩,那时她每日都去仙人峰的那片竹林练剑,每次练剑,男孩就蹲坐在一旁,只看不说,两年之后,那个男孩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能不能教我练剑?
自那时起,白苇身后总跟着一个瘦弱的男孩,西昆仑青阳宫几乎每处都留有这一大一小,一男一女的脚步踪迹。
老龙峰下捉鱼,悬仙崖上采气,涟漪湖畔泛舟,春雨泉边嬉戏,丹黄阁里偷丹药,宝华殿顶观星斗。
那是白苇除去枯燥修行以外为数不多的绚烂色彩,也很难想象气质清冷负剑求道的她也曾跟俗世女子一般无二。
澹台长明见自己这位被赞誉“诸般外事难以乱情动心”的弟子情绪表露如此明显,心中一叹,道:“他是西昆仑百年以来第一位自己上山求道之人?”
白苇心中一惊,出言问道:“怎么如此?山下九关可是非大真人难以闯过!”
澹台长明眼神缥缈,语气莫名道:“千炀上山的那一日,震动西昆仑,精擅法阵符篆之术的宋笠,修行诸天三十六道雷法总纲的凌至虚,驱使三百凶煞鬼王的九阴君等等一共九人,皆死无生。”
“修士身亡分为两种,一种是肉身躯壳损毁,可转世投胎或夺舍他人肉身,遭遇此种劫难虽等于自绝于大道,却可保留一线生机,而那九人却是第二种,魂飞魄散,连转世重生的希望都断绝,不堕轮回,干干净净的消散在天地中。”
白苇疑惑不解,低声重复道:“怎会如此?”
澹台长明笑道:“那一日千炀一路走上西昆仑,无论是神通道法还是法宝器具,凡是触碰到他身躯之物统统消散,甚至是修士的三魂七魄、真形躯壳皆是不存。”
白苇震惊,魂魄可以打杀,修士的真形躯壳已是经历天雷劫数淬炼过的,真形不坏,怎么可能会消弭无踪!
澹台长明遥想那一日的盛大气象,悄然一笑,这个徒弟当真是从未消停过,“非是你小师弟神通达玄,而是他周身有一朵度劫仙人的紫金宝莲护佑,消弭气运因果福祸,诸法不沾。那一日,西昆仑八宫十二峰都可见一朵紫金莲花绽放,天地垂落云霞三十六,就像是仙人白日飞升。”
“西昆仑琅嬛宫内供奉有四百六十余张仙人图,皆是西昆仑历代飞升证道的祖师画像,而千炀上山的那一日,琅嬛宫霞光千丈,内有雷鸣声响,分明是天人气机共鸣而生,精于谶纬的应龙师弟一日之间连算三卦,折损三十年修为,都只能依稀看出千炀身上缠绕三股隐晦气数,一股如金虹,其余两股黑白分明,黑白气数纠缠紧密,有如龟缠蛇,金虹盘踞眉心窍门,隐约能闻佛唱禅音。”
澹台长明顿了一下,放眼望去,天地辽阔,云烟聚散如涛生浪起,群山峰峦像是一座座海上仙岛,好似千山堆雪,景象雄伟。
“你极情于剑道,其余旁枝末节在你眼中不过旁门小术,观棋师兄修行先秦练气法门,观气之法已通鬼神,可辩天地六气,可见诸象气数,而千炀身上杀伐煞气之盛,堪比北地大魔,宗门上下无一人愿意将其收录门墙,一是不愿沾染因果,二是怕西昆仑再出一个无人可镇压的魔头。”
白苇似是又看见了那个瘦弱无依的孩童,凄声问道:“小师弟心性清静,心有戾气却不沉迷,怎会有如此堪比魔头的凶戾煞气?”
澹台长明轻声答道:“这便就是那尊八部天龙惹下的祸根了。传言大雷音寺有一座浮屠塔林,镇压六道邪魔,其中八部天龙共镇压九十三位凶煞魔头,像是六道魔宗的十方天魔,阴阳教的六邪子,个个都是上古时祸乱天下的大魔,尽数被大雷音寺镇压了。可是与白皇山一战,白皇山山主姜远图一拳打散了八部天龙的形体,九十余魔头得以逃脱,虽然大多被白皇山诛灭,可毕竟也有残余之众逃出生天。”
“就像是五百年前,有一位莲花僧横空出世,此人便是从八部天龙中逃出,他立下八部众,声言‘仙人乃天贼,窃取凡俗气运,搅乱世间太平’春秋八百年乱战不止便是出自九天仙人之手,杀仙求道,入魔成佛这等妄言自是无人理会,可是那僧人有一道玄妙法门,无论是雷法剑术符篆,只要被他看过一遍,他便能将之融汇为一道法印,这般贯通万法的手段,匪夷所思。他靠着这道法门和佛门度人经义,搅得天下不得安宁,七国伐魏便是此人手笔。”
“可惜他遇见了当时行走天下的李剑祖,据说那僧人与李剑祖斗法三次,次次重伤而逃,最后一次被李剑祖斩杀在珈蓝寺莲花峰上。莲花峰上莲花落,真是可惜啊。”
澹台长明叹息道,也不知是为没有生于五百年前,相逢剑祖李纯阳而可惜,还是为这莲花僧人感到惋惜。
有时候与那些惊才绝艳之人同生一世,是大幸,也是大不幸!
正如五百年前的春秋剑阁阁主吴远山所说一般,“天既生我,何生李纯阳?!”,这位剑道脱俗的剑仙硬生生被在世的李剑祖压了整整百年不得出头。
李纯阳负剑行走天下,世人再不闻春秋剑出。
“那小师弟灵台中的黑云煞气是因为那尊八部天龙镇压邪魔,沾染上无穷煞气所化?”
澹台长明答道:“大概就是了。八部天龙灵性散失,沾染上群魔煞气并不奇怪,我所以不准千炀修行,一是叫他修身养性,免得让煞气入心,二是他执念过深,若经煞气催化,恐会有入魔的危险。”
白苇回复杂乱心境,道:“师傅没有法子可以化解?”
澹台长明无奈道:“千炀那孩子为了修行,引纳八部天龙入体,如今那尊无上器已经是他性命相交的本命之器,不得妄动。何况,他身上气数纠结,如龟缠蛇,如今加上这千年的佛门气运,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话音落地,望仙台上陡然间杀机冲霄,冰寒如霜的盈盈杀机好似如席大雪,席卷而下。
澹台长明低叹一声,手掐清心诀,口诵定神真言,手中缭绕七层清光,弹指洒下,冲天杀机缓缓消弭。
“你妄动仙剑,气机未平,心中再起杀机,是要叫灵犀沾染上杀性戾气么?你那颗天生的精纯剑心莫非也不要了么?”
这位白衣如雪的女子散去引动杀机,轻声道:“他们下棋做局,为何要小师弟作那生死不知的棋子?”
澹台长明平淡道:“这就是命。是这天地间让人不得超脱的命数因果,你小师弟因果气数缠身,煞气占据灵台,修行之路艰苦难行。西昆仑的诸位长老皆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肯收千炀入门墙,亦不愿留他在山上。”
心境逐渐平复的白苇出声问道:“那师傅怎么愿意收下小师弟?不惧沾上让人难以清静修行气数因果吗?”
澹台长明轻声一笑,意味莫名,“师傅修行不在境界,不重神通法力,只在乎心中有无挂碍。因果气数在我眼中不过浮云,那个懵懂上山的孩童站在巍巍西昆仑,却好像天大地大无他立足容身之处,无依无靠,既然这样,那我为何不能给他一方清净之地!”
白苇清丽脸上收起霜冷煞气,难得赞道:“师傅才是真正的修行之人。”
澹台长明摇摇头,打趣道:“你啊,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作态怎么遇见了你小师弟就成了镜花水月的功夫?”
白苇不做声,只是身后仙剑又开始嗡嗡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