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我跟他们中间没有问题。我到了之后跟顾城聊得比较多。顾城跟北岛就不是有很多话说了。江河也在纽约,然后艾未未把江河约过来,江河说跟谁都不想见但他可以见我。那天晚上他迟到了,因为要乘地铁两个多钟头。我们吃完饭,都去我的旅馆聊天。后来我说,你想不想还是把顾城叫下来吧,大家都没什么大事。后来就把顾城和谢烨叫了下来,跟江河见了一次面。其实还是蛮开心的。我跟顾城谈得很多,谈到他们生活的种种的细节。后来我看到别人写的文章,我觉得很生气,里面好像对顾城有点误会,说顾城养了两百多头鸡,说他有嗜血的本性,居然在一夜之间把这些鸡都给杀了。这话是不对的。
陈村:我看到过文章的,是有人告了,不让他们养鸡,他没办法。
舒婷:对。执法的小官吏,执法吏,上岛来,给他限定三天以内要把鸡剩下十二头。如果两百多头就侵犯了他人利益。所以他们必须把这些鸡都杀了。杀了以后就。谢烨跟我说的,说得非常生动,说他们怎么杀:舒婷啊,杀得真是血流遍地!她说,杀两百头鸡,三天以内必须要杀完。
陈村:杀得手都软了。
舒婷:对。而且那鸡放野了,放在岛上,抓到这个鸡都很困难。杀完了放在毛利人那个酋长的他们打猎人有那种大冰库,放在大冰库里面冰着。谢烨拿出来做鸡肉春卷,跟顾城到墟上去卖。他杀这个鸡确实是迫不得已,但是有人把他说成是嗜血成性啊,亲手养的鸡,一夜把它杀光。说得顾城原来就有杀人的倾向似的。
陈村:这不好玩。
舒婷:挺恶心的。
陈村:每个人都有杀人倾向,你要这么说的话。
舒婷:(低声)而且,我觉得顾城其实很可怜的。真是很可怜。
陈村:他们是哪里出了毛病呢,本来像个童话一样,我们到外国去,到一个岛上,过一种像鲁滨孙一样的生活。后来我看过文昕的一本书,她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两条人命啊!
舒婷:我想,开始的时候,症结都在这儿,谢烨跟顾城在一起其实很苦,客观地说,非常痛苦。痛苦的原因是,顾城呢不要谢烨打扮,谢烨上海女孩子,爱美的天性,完全是得到最残酷的压制。顾城不让她戴耳环戴项链,穿衣服都要顾城审过,这件衣服可以了,你穿好看,不可以就不可以。谢烨跟我们去游泳,顾城就很不高兴,不喜欢她穿游泳衣在公众场所。我们游泳在一个美国佬的游泳池里,我,还有谢烨,还有艾蓓,反正很多人,而且里面可能还有北岛,还有几个男的诗人在一起,顾城就不下来,而且脸上很臭。我根本就没想到顾城会这样的。都是老朋友,这么老的朋友,有什么好忌讳的。
陈村:大腿问题。
舒婷:我就问那个谢烨说,顾城怎么啦?谢烨就跟我讲:他就是这个鬼样子,他就是看我穿游泳衣不高兴。我就跑上去跟顾城说:“顾城!”顾城还是见大姐姐的样子,顾城老叫我干姐姐嘛。我跟他说了两句,顾城笑笑说:没什么,没什么。我想把气氛缓和一下。给谢烨送衣服,也是顾城也不让谢烨买衣服,反正发生了很多细节。我的感觉,谢烨跟顾城确实很痛苦。
包括很多汉学家都认为,顾城的诗是谢烨写的,因为都是谢烨在外面出面,翻译啊,而且包括顾城的版权代理,都是谢烨帮他签帮他看的。他朗诵的时候,他上台之前,谢烨还给他提条给他改字呢。就像舒曼和克拉拉。
陈村:这不可能。
舒婷:是不可能的嘛!但是外国人他不懂。他们觉得谢烨聪明又漂亮,又能应酬。
陈村:就像一个故事一样。这儿人要来了,那儿就出事了。
舒婷:对啊。像小说。他们那个小屋是他们两个人亲手盖的,吃了很多苦。顾城跟我讲,怎么从山上把石头搬下来,为了盖这石头屋,盖了洗澡,又没自来水啊,做个蓄水池在屋顶上,怎么艰苦。讲了很多这种事。这小屋是顾城整个的心血,或者。一个男人,顾城到那时候神经也崩溃了。你想想,如果顾城自杀,事情是不是很圆满的?
陈村:很圆满。一个好故事。
舒婷:真是很圆满的,我们听起来也很圆满的,顾城本来就有病嘛。然后他自杀,然后谢烨整理顾城的东西、遗物,出版,儿子也很好了。而且将来再结婚,在西方也是理所应当的。她如果不结婚,我们还要劝她结婚呢。一切是不是都很圆满了?哦!我是觉得实际上人性是非常复杂的,这种一瞬间的东西,或者天性中间的东西,它的转换,外人是感觉不到的,你不能用常情来推测他们。所以说顾城是天生的杀人犯,是不对的。
陈村:不对。
舒婷:肯定不对的。当然我不能提倡暴力,杀人本身就是犯罪,你永远都不能说它不是。但这根源不能推论到所有的诗人天生都是凶手。
陈村:这种事,怎么会演到这一步?
舒婷:我以前也是倚老卖老,老是以大姐自称,有的时候管他。他也不服别人管。前些年他们在荷兰鹿特丹开诗歌节的时候,北岛讲了顾城几句,顾城就当众号啕大哭,哭得很大声,跟牛一样吼。北岛说他。我呢说他,他就没有这样哭。
[有人来送东西。]
舒婷:我跟邵飞跟北岛是非常老的朋友。我爱开玩笑,我很坏吧。北岛这个人是不能开玩笑的,我们这帮人只有我愿意跟他开玩笑,而且我不理他,他越要绷着脸,我就越要逗他,玩笑开得很凶。两个玩笑开出问题来了。一次玩笑是,有次他女儿跟我玩得很开心,甜甜,女儿三岁,刚学会走路而已,逗着玩,她打我我打她那样。我说,“你赶快过去打你爸爸,打你爸爸一下。”她走过去打了振开两下,振开把她翻过来打屁股。
陈村:这不好。小孩子跟你玩玩嘛。
舒婷:在伦敦一个华裔朋友家里面。孩子哭得!大家都觉得很不好意思,我也很不好意思。本来这是玩哪。我就很生气,我跑到自己的房间去,四楼。英国人给我一个房间,我在里头不出去。我很生气。太不给面子了,开玩笑的小孩子那么小,小孩子哭得,邵飞当然很心疼了。后来邵飞上来安慰我说,北岛向来是这样的。北岛上来。
陈村:他不能被冒犯。
舒婷:北岛还辩解,他说:“舒婷啊,你看你给我女儿教唆坏了,打我。你拍拍屁股回去了,我这女儿怎么教?”“如果女儿当众和你开玩笑,你就不能教育了,你这教育肯定很成问题。”这是一件事情。
陈村:我看过北岛的《马丁国王》,他在文章里写过,那时人家开玩笑,说他整天被只花蝴蝶围着。你们这些诗人我记得起的都离婚了,差不多。什么杨炼啊,江河啊。
舒婷:只有我这个边缘省份封闭嘛。再说人家陈村现在也不离婚。(笑)
陈村: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最早认识他们的?
舒婷:我是七九年八月份。本来我都忘了,但是前段时候在查一些旧信,就查到了北岛的第一封信。他们的信,北岛的信,还有那蔡其矫的信。它们很详细地记录了。七七年。七九年。七七年的时候我跟北岛写信。北岛的第一封信是七七年八月份,给我写信,然后我是七九年十月(原话如此)去的北京。
陈村:看到了。
舒婷:看到了。七七年八月份北岛给我写了第一封信以后,还没有见过面。到办了《今天》是七八年年底。七九年秋天,我又忘了几月份,去了北京,才见到了北岛。然后呢,“青春诗会”才第一次见到顾城和江河。
陈村:这哪一年?
舒婷:“青春诗会”是八年。第一次见到江河和顾城。然后呢,跟江河比较谈得来,跟顾城。因为我们就在老是一起开会嘛。那时候江河跟北岛开始有点分歧了。七九年见到杨炼。
陈村:我呢,大概是一九八年见的北岛,他来上海。后来一起参加过《收获》的笔会,去深圳珠海,和他有张照片。那时候刚开放,有天一起去个地方,有那种吃角子老虎。北岛运气好,他的老虎机吐出很多硬币,大家哄抢。北岛退到后面,和气地说:“拿吧拿吧。”我八十年代初的时候看到过一次顾城,大概是八四年,我这辈子见过他一次。在一个朋友家里,景晓东。
舒婷:景晓东我知道啊。
陈村:那天我到他家去谈到海南岛地质队采访的事儿,我跟另外一个朋友。一会儿,顾城他来了。来了,哦,这是顾城。他很清秀,有灵气的样子。那时候人比现在好,现在的人有点矜持的。那时候大家都写文章,比较亲切。
舒婷:喜欢的就喜欢的,不喜欢的不理他。现在明明不喜欢你要客气一下。
陈村:我还记得谈话内容,记得不多了:有一个他说想买个房子,跟他的小朋友去住,他说,就欠借一笔重债了,借笔重债我就能写出东西来了。说着玩的。还说了个事,说投稿。他说投稿,我两个口袋都装着诗,不能都拿出来,都拿出来人家就不要了,只能给它一点点。都拿出来人家就不稀罕了。
舒婷:这跟卖东西一样。到后来他没有了,他往我们福建最小的报纸,他都投了一堆稿,让人家挑,都一大把一大把地寄。
[舒婷接陈仲义电话。]
舒婷:赵丽宏跟林伟平还没有来。你打一个的回来吧,不要再坐地铁了。好好。
陈村:他们直接去饭店。他还讲了一个什么事,当时,他说他去大学演讲,不知道人家给他多少钱,肯定三十块五十块的。
舒婷:顶多是这样。
陈村:他说这很好,如果大学都邀请我演讲的话,我就可以有钱了。
舒婷:他们那时候很穷。在北京,他们两个来看我,顾城隔段时间就要到窗户看一眼。我说“干吗?”他们说自行车放在下面,怕人家偷了。我说:“你们怎么不坐地铁来?”他从他什么大院到我这里来,我住在京西宾馆,地铁就是一毛钱。他说:“我们就是没有一毛钱。”他们连一毛钱都没有。然后后来做的一些事情,我觉得非常有意思。他们两个没有钱。有一次有人给他们寄了一笔稿费,很大,一百五十块。就很开心,跟谢烨两个人手拉手穿过一个,一个叫什么公园,当时有一个名字,大家都知道的公园,穿过那个很大的公园,手拉手去存在银行里。可是到下午就发现了,必须去领十块钱买白菜。然后就手拉手去领了十块钱。第二天早上,又发现他们自行车胎破了,就跟谢烨手拉手,又去领了十块钱。后来那个小姐就问他:“你能不能把下午的十块钱一起领了?”(笑)我觉得太好玩了!一百五十块钱对他们就是巨款,分三次领呢就领十块,第二天早上又领十块。后来我就开玩笑说他们,他们一直走路鞋破了,再去领十块钱买双鞋子。
陈村:我的第一个短篇,七九年,前后一遍遍改大概写了十万字,最后给我五十四块钱,我很高兴。那时候每千字四~七块。我拿的是六块。
舒婷:顾城一辈子都穷。一向从来为了这个钱犯愁。
陈村:他没稿费么,他?
舒婷:他的稿费非常少。都是五块七块三块的。虽然和家人住在一起,让他自己生活自己买菜。住在一起,顾城就做了一大锅白菜粉丝豆腐,天天跟他老婆两个人吃这个。一锅菜,中午吃剩了就晚上吃。后来九二年到了美国,那时候顾城的精神已经比较异常了,可以看得出来。我们住在旅馆,旅馆的早餐是不要花钱的。我比较迟起来,拿了杯咖啡,拿了块蛋糕,蛋糕吃了一半,太甜了,就放了一半在咖啡盘子上。顾城把我的一半就拿来吃了。我就对顾城讲,我以为顾城是傻,不懂,我说:“顾城,那边很多!”那早餐有很多东西啊,意思是你不要拿这半块,我吃剩的嘛。谢烨就跟我说:“你不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七块蛋糕了。”为什么呢,那个美国佬发给我们钱,很奇怪,他三天发两百块,三天三天发。我不知他为什么。两百块美金,自己吃饭,早饭是旅馆给。
陈村:早餐多吃点,中午就。
舒婷:对,对!晚上经常有宴请和party,几乎都有,没有自己吃晚餐的机会。就这么午餐,附近吃一碗海鲜面,有大虾,有鱼片,有肉片,一碗大面才四块九,加小费也不过五块五吧。这个他都舍不得花。他把七块蛋糕吃了,然后就去睡觉,睡到下午四点起来,准备吃晚饭。这是谢烨说的。有的人觉得。我心里很难过。这人家给你的两百块钱,等于一天有七十块钱吧,完全够你吃两顿饭的。但他舍不得吃。
陈村:太缺钱了。
舒婷:太缺了!这不怪他,我觉得他是缺钱缺怕了。就像我们以前看小说《海蒂》,后来有个很有名的电影。一个小女孩,后来到有钱人家住了,给她吃面包,她把面包全放在大衣柜里。人家给她送东西,打开柜子,一大堆面包全掉下来了。
陈村:这等于是《热爱生命》里,跟狼搏斗,被救到船上去以后还藏着食物,饿怕了。
舒婷:那小女孩被她母亲抛弃了,跟她祖父住,她祖父是高山上的牧羊人。被人家收养了之后,她想到她祖父没饭吃,她有白面包吃,舍不得吃,偷偷藏在大衣柜里。顾城也有这样的问题,他一直一直没过过好日子,一直都愁钱哪。
陈村:这样对谢烨也是考验。一个女人,长年累月跟你过苦日子。容易动摇。
舒婷:谢烨早就应该动摇了,早就应该离开了,她离开是没错的。但是从另外一个世俗的角度看,在那个年代里,谢烨如果不是跟顾城有这一层婚姻,她不可能在国外走。对不对?
陈村:从虚荣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