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民之主拥有万里江山,可推行法令却是步步艰难,赵顼已经满怀苦闷,多日消沉。只因流言碎语满天飞,反复折腾青苗法,使得朝上朝下,浪涨不退,宫内宫外,鸡犬不宁。而且此次,好发议论的旧党之臣:保守思想更深,资辈权势更重,反对决心更大,抗拒力量更强,几乎举朝如狂!
这个艳阳高照之日,司马光与吕惠卿同在迩英阁为皇上侍讲。满腹经纶的司马光在讲读之时向来一丝不苟,他此时诚敬有礼地讲解道义:“治国之要道,当世之急务,就是保守祖宗开创的雄基伟业,但愿陛下修养思想,注重精神,牢记祖宗建国之艰辛,深思王业百年之不易。更应兢兢业业,以古鉴今,深知太平之世难得而易失。遥想远古至今,自周室东迁至我大宋立国,上下一千七百余年,天下统一却仅有五百余年而已,期间大小祸乱不计其数,究其根源,多数因为后世子孙不能固守祖宗所留下的圣明之法度,不能延用祖宗所制定的完善之政令。所以,要想国泰民安,帝王君主既要选择贤能之官吏,更要谨遵旧有之成法,才可治理一个太平之天下。”赵顼听完以后,并未完全信服,不禁似驳似论:“古人说,民为贵,君为轻,其实,不管严守祖宗法度,还是改变祖宗法度,能使国民安康,才是为君之根本,亦是百官之重任。”赵顼虽知这位当朝贤臣因循守旧,但其自身才学却是间世少有,其品质德行更可堪称朝中领袖!
听此圣意,司马光随后谈及古例,更是高声亮语:“陛下,严守祖制,自然可使国民安康,西汉之初,曹参固守第一任宰相萧何之法而不变,因此,国泰民欢,各地人丁兴旺,百姓衣食丰润。人人称颂萧何有智,但却更加赞颂曹参高明。”赵顼深沉思索,从而论及始末:“爱卿以为,西汉后世君臣,如若常守萧何之法不变,能使西汉避免衰败灭亡吗?”司马光一意偏执地道出豪言壮语:“岂止西汉如此,夏、商、周的后代子孙若能常守禹、汤、文、武的法令规章,就必然不会祸乱衰亡。”赵顼听到这位善辩之臣的僵化之理,不禁细细品评:“辈辈守成,代代守旧,天下就能太平兴盛?君主就可以高枕无忧吗?但为何人人都说,守江山比打江山还要难呢?”听此疑问,司马光宏言规谏地阔论而谈:“那都是因为,君主没有严守法令。自古以来,有道的君主向来不肯轻易地发号命令,而是让臣民通明的耳目来帮助自己视听,让臣民论理的口舌来帮助自己言谈,让臣民诚善的忠心来帮助自己思考,让臣民勇健的四肢来帮助自己行动。如此治国,生则安享尊荣,死则青史垂名。”赵顼问得心诚意诚,司马光则答得天衣无缝!
稳坐一旁的侍读学士吕惠卿,句句声声地听在耳中,一开始是微微轻笑,听到这番言论,则是无法禁忍地放声大笑,直弄得赵顼莫名其妙。
听到轻狂之声,司马光一本正经地斥其自重:“此处本是庄重之地,吕大人怎能斯文扫地,应该保养德行,不该无故忘形。”责备之言,让吕惠卿恢复严正面目,他随后不羞不惭地向上陈述:“陛下,司马学士这些高深莫测的治国之道,只能传说,不能应用。遥想远古,商汤和周武是因没没有效法古代而称王的,夏桀和殷纣是因为没有变更旧制而灭亡的,由史可知,反古的未必错,循礼的未必对,所以只要择术得当,就不用死守古礼,拘泥旧法。”耐心听完以后,谨守教条典章的司马光忍无可忍地论古戒今:“汉武帝刘彻改变祖宗法度,盗匪遍布中国,汉元帝刘奭改变父亲旧法而导致国家衰亡。这些改变一时而祸酿千古之事,有百害而无一利,我大宋王朝怎可不做借鉴而重蹈覆辙,想想那些变更祖制的严重后果,谁敢担负罪责?”誓守旧制的司马光出言铿锵有力,自有一股威正之气。
对于顽固僵化深恶痛绝的吕惠卿,听后更加嗤之以鼻:“先王之法,有一年一变者,有五年一变者,有三十年一变者,如刑法、巡守制度等,也有永世不变者,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政治制度、法令规章,皆应适时而变,没有变化的只是伦理道德而已。国务国政,如同自然常理,饿则思饱,冷则思暖,病则思健,穷则思变。”司马光则以尊长威严,怒目相看地与其争辨:“tai祖太宗以仁治世,以礼治国,各项法令皆是有道有德。可见一国之君,重在守法养民,如同tai祖太宗一样,填饱百姓肚腹,排空百姓心机,万民乐于拥戴而安分守己。可是如今,法度大变以后,商贾寸步难行,民怨满天沸腾,岂料尔等这些生事生非之官,却还在唯恐天下不乱。所以效忠王室之臣,必然挽奔马于悬崖,拦狂涛于惊岸。”司马光言含义广,出口成章,此时高声洪亮。
左顾右盼的赵顼听到二人的争执对论,切重要领地开口询问:“条例司每有一项新法推行,朝中大臣总是疾呼纷论,认为不妥,但却不能明确指出何处误国?这究竟是何道理?”司马光愤然无惧地出言直指:“新法误国,有目共睹,尤其是青苗法,大肆散钱于民,明知百姓只顾眼前,不思长远,必定借时容易,还时困难。况且地方官员向下执行,只知奉承于新政,邀功于朝廷,不知是否有利于百姓,不管有无需要,皆是蛮横推行,常使百姓痛不欲生。”吕惠卿听完之后,连忙争理:“司马学士此言差矣,百姓通常愿取青苗钱则与之方便,不愿者,并不强求。”司马光随即另谈忧虑:“百姓得钱欢喜而还还钱吃力,且朝廷大批散钱于民,出资巨大,却如同石沉海底,长此下去,农民惰性养成,只知伸手讨钱,守株待兔,地大物博的中国,岂不荒芜?”司马光的心中之忧,可谓旧臣皆有,更让人发愁的还有国库钱财一旦轻易拱手,最怕付之东流!
想到行法成果,赵顼不赞其说:“百姓都用田中青苗来做为抵押,国无损失,民亦安适,可谓利多弊少,陕西久行青苗法,已经久见成效。”听此维护新法之意,司马光随后道出满腹至理:“臣就是陕西人,却只见其害而不见其益,治理国家,绝非儿戏,必须持重缓进。可新法如此大刀阔斧,将祖制规章,翻胎改骨,必使国家百姓双双跨入死谷。国家就如巨室大厦,百姓万民是堂基,礼与法是柱石,公卿是栋梁,百吏是茨盖,将帅是垣墉,甲兵是关键。个别地方稍有损坏,只需个别修补,不到腐朽不堪,一击而溃,不可重建。一旦重建,要有良匠与美材,我朝如今良匠美材皆为空,怎能自不量力地扰乱清平?”面对各条法令的依次推行,痛呼其痛的司马光总有强烈反对之声。
自视才高的吕惠卿,听此‘良匠美材皆为空’的讥言嘲讽,不由心头怒起地反驳其理:“一派胡言谬语,却说的好像铮铮铁理。愚陋自闭的守旧之臣为了保持顽固,只会着眼小处,察看细微瑕疵,除了大呼小叫就是小题大做,简直居心叵测。其实,国行法令,绝不可能没有弊政,如同健康之人无法避免生病一样,但只要对症下药,及时治疗,世间没有夺命绝症,只有这混淆是非和空口清谈,才是误国之源。”听此矛头直指,司马光拍案而起地厉声痛斥:“你这个南蛮之辈如此狡诈轻薄,根本没有复兴社稷的智慧才德。而且如今的朝中,宰执权臣却是南人居多,怎能治世兴国。自古以来,官风正而民风清,可今天的朝廷却是弥漫俗气,想必民间必然也是乌烟瘴气。”这种古来盛传的南北分歧,向来给人一种巨大的无形压力,生在不同的地域,风俗习性必然各异,既有互相好奇,又有彼此猜忌。有人不分南北东西,落地为兄弟,有人局于东西南北,互鄙互相欺,各自有非,各自有是,更加各自有理,其实煮豆何必燃豆箕?诚心互敬皆欢喜。
祖籍福建的吕惠卿刚想洋洋得意,听到此言,却受了强烈的刺激,他怨气膨胀地噌然立起:“司马学士不是借古讽今,就枉论南北,其根本目的不过是为了雌黄新法,增添是非。”司马光听后,瞋目怒视地昂然自陈:“陛下,光为国为民之心,日月可鉴,每每看到本质小人,苟求进身而一心高攀,必然禀明陛下为国除奸。”吕惠卿恼躁难抑地当头回击:“你经历三朝,毫无建树,看到新法利国,你却不甘冷落,一味护旧拒新,只会血口喷人,你不但目光短浅,更加心胸狭窄,你简直就是朝廷之悲哀。”闻名君子的司马光不禁愤然责备:“邪恶小人,世间纷论对之咬牙切齿,却依然不知羞耻。迩英阁乃是皇上‘宠贤俊,待儒雅’的圣洁之地,怎容你这龌龊之徒,居心不良地滥竽充数。”二人面红耳赤,皆是伸手互指,时而捶胸顿足,几乎肢体相触,完全不顾动气伤肝,更是忽略了冲撞龙颜。
夹在中间的赵顼见此二人论战争锋,盛怒难平,全都丧失斯文,自损尊容,就在这场针尖相对的严重冲突愈演愈烈之时,赵顼连忙从中调停:“争气伤身,斗气伤和,朕在和卿等谈政论事,怎能闹到这个地部?”二人这才互有所觉,赶快压下了三丈恼火,却各自甩袖转身,怒目不再对视。恶言已入耳,礼失已难收,意不投合的两人本就来自于大江南北,此后,两颗各异之心更是天南地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