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法顶着巨大的压力,寸步艰难地推广施行,在各级旧党官员千怒万怨的愤恨指责当中,所谓一无是处的新法,却在广泛实施之后收获了卓越成果。可守旧官员面对改革成绩,仍有层出不穷而强行曲解的攻击理由,这些口口声声都在为国为民,但却全力以赴都在反对变法的朝野旧臣,已经顽固到不分黑白,不辨反正且又无法被现实感动的偏鄙程度。
这日早朝,紫宸大殿当中,皇上赵顼威坐在上,文武百官肃立在下,君臣一堂,即将共议朝政。
率先出位的是须发皆白的枢密使文彦博,这位三朝元老,此时执笏禀告:“启奏皇上,老臣昨日收到边州急报。前些日子,朝廷诏令西夏献出安远及寨门再还其绥州,岂料夏人只是表面遵从,因为边将郭逵已经识破此乃西夏效仿战国之时,张仪戏弄楚怀王之计,所以他派遣使者前往西夏,令其先纳二砦且划定地界然后归还绥州。果真不出郭逵所料,夏人确实欲得绥州又不献二砦,因此郭逵坚守绥州,而上书自弹,恳请皇上惩其明知抗旨而必须违诏之罪。”赵顼听完以后,不但毫不怪罪反而大喜过望:“郭逵识破诡计,宁愿承担抗旨之罪而守我国土,护我国威,如此有勇有谋之臣把守边关,让朕西北无忧。列位臣工,夏人如此反复无常,真是欺人太甚,绥州城,朕绝不归还,传朕旨意,自今日起,绥州改为绥德城,诏令郭逵兼领安抚使之职。”听到边关将帅护国扬威,此时的皇上圣心热切,出口之言可谓斩钉截铁。
一国之君的英明决断,顿时振奋了朝臣之心,文彦博连忙拜谢隆恩:“陛下英明神武,真是大宋之福。”赵顼欣然点头,又显得若有所思:“如今我大宋国计艰难,军威不振,实在不宜大动干戈,只能暂且息事宁人而全力变法图强。”听到此言,谏官范纯仁却宁违圣意地奏明心意:“陛下,臣有良言欲意启禀,皇上君临天下以来,视民如子且督官勤政,确使我大宋日益昌盛,但陛下不应推陈出新而悖逆祖宗。况且改革之法,不合国势,不体民情,不该继续推行。历朝历代之政,变法不如复古,复古不如守成,复古难,变法更难,只有守成最易,敬请皇上顺应人意。臣今日之言,正是天下苍生的真实心愿。”这番理直气壮的公然反对变法之词,着实震撼人心,使得守旧官员,人人口吐怨气,个个跃跃欲试。
只见森森而立的群臣当中,拥护新法的韩绛论理相争:“不思进取之人,只顾守成、只图清静,不忧国愁之臣,过度小心、执着保守。如今的内忧外患,不治则乱,身为朝廷命官,还在循规蹈矩地空谈守成,真是误国误民且误尽苍生。”此言一出,翰林学士吕公著立刻矛头直指地当众论述:“三司条例司所订立的青苗法,不合旧论,干扰万民,继续实施必将人神共愤。朝廷循规蹈矩又有何不对?那些叛宗逆祖之辈,才是人人唾弃的千古败类。”面对旧党的偏见之谈,吕惠卿不禁痛斥危言:“目光短浅之人,只知自欺欺人,为了苟且偷安,将那不合时宜的陈词滥调,百颂不厌,传唱不衰。青苗法正是百姓需要,使得万民称道,为何在圣皇百官、众目睽睽之下,如此的黑白颠倒?”青苗法,如同一石击起千层浪,竟然导致新旧两党,又开始了明阵对垒的剑拔弩张!
大殿之中,片刻安静,就见资深老臣司马光,面目庄严地向上奏言:“陛下,九五之尊若想兴治天下,应该薄征赋税,缓征徭役,减轻刑罚,宽待子民。可如今的革新之法,急功近利、唯利是图,导致士大夫骚动,老百姓沸腾!事实已经证明,条例不合理,法令不公正,如果继续推行,必然国将不国,导致万事成空。”此番言论,一时使得守旧官员大涨志气,个个昂扬得意。革新领袖王安石不禁出列驳斥:“新法利国利民,唯独不利于兼并之家,那些乡绅商贾聚敛不义之财,多行苟且之举,他们吞并土地,隐没良田,已经使得无数农民,困苦难脱、流离失所,这比水旱天灾,更加害民害国。”面对矢志不改,让司马光勃然愤慨:“革新之法,过于激进,使得朝廷上下,京城内外,日日战战兢兢,夜夜惶惶恐恐,简直酷刑百官,凌迟百姓。”听完之后,王安石究其反问:“在高楼大厦当中醉生梦死,难道才是文武官吏的所行职责?在因循守旧之中积非成是,难道才是臣子忠君的应有作为?苟安现状,何日国强?”两位多年老友,皆是有名贤臣,可在国政国务面前,却因观点不同、意见相佐以至公然对立。
文彦博在静观其变之后,不禁哀声叹气:“tai祖太宗如若地下有知,看到今日的大宋,已经不成体统,该是如何的痛彻心扉呀。”转而向上敬劝:“陛下,万民之主就该安享尊荣,静心治国,不应被奸邪之说所迷惑呀。”赵顼看着两厢官员,聚讼纷纭、当廷争辩,一方昂扬向左,一派疯狂向右,各自的九牛二虎之力全都如同天降神授,真是愁煞了泰山北斗。想到朝廷自从变法至今,所积之弊不可能一时革尽,贫弱之势也不可能瞬间好转,如此情况既在意料之内,也在情理之中。叹只叹那些保守官员,却不再长远旁观,而是着手近处地成心发难,他们寻衅兹事地制造争端,经常散扬恐怖谣言。眼看这些,资深位重就似乎才智非凡的前朝老臣,进退两难而矛盾深陷的年轻天子,沉默良久之后,不由缓缓开口:“今日退朝,容朕三思。”新旧官员面对悬无定论之事,都在无可奈何之间提心吊胆,且又相互对望地吁叹长短!
新法逐步推行,奈何政令难通!风云始终变幻不定,是非如同泰山压顶,王安石看到当今圣上黯然伤神地踏出金殿,不禁若有所失一声长叹,想到新法推行的过程艰难,他更加深有体会地耻于庸昧,这正是:
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
清月高照,星夜美景,赵顼身置琼楼玉殿却是浓愁一团、思绪万千。他面沉似水,正在慢慢踱步之时,就见内侍官李宪出语轻声地缓步上前:“陛下,陛下,太皇太后已经不再念叨青苗法了,皇太后也刚刚入寑,皇后娘娘这几天,日夜奔走于两宫之间,凤体疲惫不堪,御医说,安休静养便可好转,请皇上不必挂念。已经三更了,皇上也早些休息吧。”掌握乾坤的赵顼,既有国忧更有家愁,他只是徐徐长叹地略略摆手:“你先下去吧。”李宪不敢多言,连忙躬身而退。
看着窗外光彩照人的当空圆月,赵顼竟有千种伤怀,万种悲切,此刻清影孤零,真是夜深人静心不静。
与此同时,位卑人微的陈玉儿也是一片隐忧、乱思难收,她似乎听天由命地踏入宝殿,开口之时尤其怯弱不安:“皇上。”赵顼正被烦闷环绕,此刻并未转身:“下去歇着吧。”玉儿却在抑制颤栗而暗自鼓励:“奴婢特来向皇上请罪。”赵顼颇感意外地回身而问:“请罪?你有何罪?”日久以来,玉儿愧疚压心,此时坦然招认:“陛下一直心存迷惑,不知太皇太后与皇太后怎会了解朝堂政事?其实,这些事,都是奴婢在暗中告知。”看着皇上陷入忧困,陈玉儿在左右矛盾之中思虑很久,才敢下定决心,此刻自是抖胆惊魂。
在重重压力之下,踱步上前的赵顼听此诧然激愤之言,对于这个小小宫女,刚刚萌生的怜爱之情,顿时一毁到底,他气凉了心,气炸了肺,随手甩出一个粗暴的耳光便将玉儿打倒在地,然后颤手点指地雷霆怒骂:“大胆奴婢,竟敢三心二意,朕以为你不过是灵牙利齿,真是让人意想不到,你竟舌长八尺,居然胆敢跑到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面前去搬弄天下是非,你简直罪该万死。”玉儿自作自受,但却无怨无悔,她面颊红肿而粉泪盈盈,双膝跪地之时,哀言出口,已是唇齿颤抖:“奴婢深知罪无可恕,甘受责罚,只请陛下息怒。”赵顼刚刚怒容满面,转而已是冰霜生寒,他瞪向这个视如知己的欺君少女,倍加懊恼地漠然怒吼:“朕可以饶你不死,但是活罪难逃,立刻去领罚三十大板,日出之前,必须出宫,从此以后在朕的面前永远消失。”赵顼气得心狠意绝,金口之言更是含着字字怨切。
卑微点头的玉儿芳魂幽幽,叩首之后,伴着凄凄泪流:“奴婢遵旨,谢主隆恩,但是奴婢心中有话,说完之后,死而无憾。”赵顼的心头气怨,并未消散,他此时恼恨出言:“世间最为可恨的就是你这种朝秦暮楚之人,朕实在是有眼无珠,自你来到身边,我从无防范,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玉儿思量成倍,自有万分感愧,她既然伏首认罪,就是准备坦诚相对:“陛下,奴婢本受太后指派来了解皇上的行为举动,如今,竟然违背了太后,哲服了皇上,如此反复,则被视为无常小人,奴婢既是女人,又是小人,但却并非难以教养。皇上,奴婢现在已经有所感悟,做人无论尊卑,宁愿光明磊落而身受万死,不敢自愧自扰而心受煎熬。只请陛下保重龙体,奴婢拜辞。”说完以后,玉儿似乎尽释哀愁,不由再次叩头,她既然承担起了那份愧疚,一颗坦荡之心,就已经别无所求。
借着朦胧月光,看着玉儿落寞而去,赵顼将其赤诚之语,重新思虑,一个任人摆布的宫女,既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又有知过而改的勇气,可见人若有智,不分贵贱高低,为人方正,就应被人尊重。看着步向殿门的玉儿,他回归龙椅而似叹非叹地一声喝令:“你等等,先过来给朕倒杯茶。”步履千斤的陈玉儿明知自己将是一去不复返,却神思茫然地转身近前,她在双手奉茶之时,竟与往日心情,截然不同。依然沉思的赵顼并未接茶,看着清水芙蓉般的玉儿,他深沉回顾,思绪盘旋往复,随后不由轻声吩咐:“喝了吧。”玉儿惑然不明,此刻竟失神失态地愣怔没动。赵顼顿时扬声质问:“朕赐的茶,怎么不喝?”玉儿不敢犹豫,急忙一滴不剩地喝干茶水,然后,恭敬小心地放下茶杯。
月夜宁静,偶有蝉鸣,赵顼忽然默叹一声:“如果,朕赦免了你,那你还会不会再向朕的母亲和祖母通风报信?”玉儿原本不知何去何从,却突然绝处逢生,闻此圣意,不禁连连摇头。赵顼随后轻轻挥手:“先下去吧。”心有余悸的玉儿懔然一震,不由怯怯而问:“去哪?是不是去领三十大板?”赵顼听后,竟是哑然失笑:“你难道还真对这三十大板求之不得吗?现在已是夜深人静,此事既然只有天知地知,那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听到此言,玉儿虽然双眼泪含,却是腼腆而笑,竟然卓显妖娆!原来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就是人生在世的最大享受。当玉儿再次踏出殿外之时,她带着已释重负的珍贵心情,仰望繁星闪烁的璀璨夜空,竟然发现,这是如此华硕绝伦的醉人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