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琼·斯泰西小姐,黑皮肤,灰头发,皱着脸,径直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拿了一叠未拆封的白纸。这时众人才如梦方醒。若琼小姐是凶手,必定冷血至极。布朗神父脸上挂着一丝微笑,看了她一回,才开口说话,依然两眼直视。
“先知,”他说,却似在对卡隆说,“我想听听你的宗教。”
“我很乐意为你介绍。”卡隆说道,却低了戴金冠的头,“但我不太肯定你的意思。”
“嗯,这样说吧,”布朗神父直言不讳自己的怀疑,“我们都受过教导。若一人开始就道德败坏,那肯定逃不了罪责。但是,我们仍然分得清哪个昧了良知,哪个在诡辩。你真以为谋杀只是简单的犯错吗?”
“这是指控吗?”卡隆镇定地问道。
“不,”布朗一样淡然,“这是辩护。”
屋里长久的沉默。只见阿波罗神父慢慢站起身,仿若旭日东升,在这沉寂中照亮了整个屋子。他的魔力甚至可以轻易夺占整个索尔斯堡平原。他的长袍似乎缀满了整个房间;动作却如英雄一般展示着无限的力量。黑矮神父和他一比,不得不自惭形秽了:这身体根本就是缺陷,像是一个怪物,或贺拉斯光辉里的一个黑斑。
“我们终于见面了,凯尔利亚斯,”那太阳教神棍说道,“你和我的教堂是这世上唯一的实在。我崇拜太阳,而你是太阳的阴影。你是死亡之神父,我是活着的上帝。你现在却怀疑、诽谤我的工作,实在是用心良苦啊。你那教堂根本就是黑监狱,你只不过是个间谍、侦探。成天搜索人们的悔罪,无论背叛罪,还是施虐罪。你说他们有罪,我也可以说他们无罪。你让他们以为是罪恶,我却要他们相信是美德。
“读坏书的可怜人啊,我实在不忍心打破你的春秋大梦。我倒有一句忠告,也不难理解。你想判我有罪,我根本不在乎。耻辱吗?绞刑吗?和小孩连环画里的吃人妖怪一样可怕吗?我告诉你,我根本不需要你的辩护。我来告诉你理由吧。那个死掉的姑娘,是我的爱,我的新娘。我们自然而然地结合了,根本不需要什么教堂仪式——那是你们的合法。我们的法则比你们能理解的更纯洁、更严肃。我们一起,从你们的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你们行在砖头砌成的通道和走廊上,我们却走在水晶宫里。我知道,你们这些警察、神学家、庸人,总以为爱久生恨,以为这就是事实了。我告诉你,事实是今天早上,波琳死之前,在桌上留了一份五十万的遗嘱,给我和我的教堂的。波琳是多爱我!来吧,手铐呢?你们以为我会怕你们的蠢办法吗?刑法于我不过是车站,绞架于我不过如仪仗。我正向她匆匆追去呢。她在那儿等我呢。”
他滔滔不绝,顾盼生威,仿佛要震慑听众的演说家一般。弗兰博和琼都惊呆了,几近崇拜地望着他。布朗神父却满脸困惑,只是盯着地面,双眉紧蹙。那先知却淡定地靠着衣架,继续说道:“好吧,我把该说的都说了。你们以为这对我不利吗?我再说几句,就把这些摧得粉碎。我杀没杀人,事实大于雄辩,事实就是判决。
我根本不可能杀人。波琳是十二时五分摔下去的,至少有几百人可以作证:我十二时到十二时一刻一直在我办公室阳台上——我每天都按时做礼拜。我的属下——他是克拉彭人,年轻有为,很受人敬重,他可以证明我一早上都坐在办公室,没和任何人接触过。他可以证明:我整整提前十分钟上了阳台,十五分钟后惨剧才发生。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办公室和阳台,我敢打包票,没人有这样完美的不在场证据吧。我可以叫来威斯敏斯特一半人作证。所以,把你的手铐拿开吧,结案了。
“不过,若你们还有一丝怀疑,尽可以问我,我可以坦白一切。
她太不幸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怎么死的。你们要是怪我,就怪我的信仰和哲学吧,但你们没有任何理由拘捕我。但凡你们学过高等真理,就该知道,历史上有异能的人可以在空中悬浮——在空中自我支撑。这正是我们隐秘智慧的本质部分。也许波琳,这个可怜的人一时冲动了。以为自己也有这种神力。她常跟我说,人的意志若是足够坚定,定可以轻如鸿毛,飘然而下。我相信,她可能就是为了这种狂热的信仰,想创造奇迹,却不想因此死了。低等的物理法则向她复仇了。就这样吧,诸位先生,我很伤心,或者像你们说的,我专断又可恶。但我却没有犯罪,此案和我毫无干系。若是上了法庭,你们最好判决是自杀。我更愿意称作:英雄败于科学升入天国。”
布朗神父呆在那里,仿佛被征服了。这种情况弗兰博还是头回见到。只见神父盯着地面,皱紧眉头,像是蒙了羞耻一般。尽管那个鼓吹家冠冕堂皇,言之凿凿,人们将信将疑。而布朗神父却是一个职业怀疑家,他郁郁不乐,只因为他被自由、健康、更纯净的东西征服了。他终于开口了,却眯着眼睛,仿佛全身刺痛一般,说道:“那么,先生,请带着你说的遗嘱走吧。这可怜的姑娘放哪里了?”
“就在她门边的桌子上,”卡隆无辜地说,像在宣告自己无罪一般,“她说过她今天早上会写好遗嘱的。早上我坐电梯上楼,看到她正在写!”
“当时门开着吗?”神父问道,眼睛却盯着地毯一角。
“是的。”太阳教神父不慌不忙地说。
“啊,原来一直都开着。”天主教神父说,却继续看着地毯。
“遗嘱在此。”琼小姐突然道,声音严厉而怪异。她已穿过大门,到她姐姐书桌旁,拿了一张蓝色打印纸,脸上露出极尴尬的笑。弗兰博看着她,不禁皱了眉头。
卡隆却装作无动于衷,站在远处。弗兰博已接过琼的遗嘱,饶有兴趣地读起来。遗嘱开头确实非常正式,但到了“我死后财产均赠予——”,字迹却停住了,后面被涂掉了,也不见任何遗产继承人的名字。弗兰博便把遗嘱又递给神父。神父看了一遍,却不动声色,递给了太阳教先知。
只见那先知挥舞着衣袖,大步跨过房间,气势汹汹,怒视着琼,蓝眼睛似乎要崩出来。
“你耍什么把戏?”他嚷道,“那根本不是波琳写的。”
众人不禁大吃一惊,只听他那嗓音变得如美国佬似的尖厉。伟大思想和绅士风度如披风一般,掉在地上。
“她桌上只有这张纸。”琼说,琼直对着他,一脸邪恶的微笑。
先知大怒,爆了一句粗口,滔滔不绝地指责她说谎。面具揭得这么快,就好像剥了真脸皮一样。
“看吧,”他上气不接下气,连声咒骂,一口浓重的美国腔,“我若是个冒险家,你就像个女杀人犯。是的,先生们,这就是你们的推理了,根本不是什么空中悬浮实验。可怜的姑娘,波琳正在给我写遗嘱,她那坏蛋妹妹就进来了,抢了她的笔,把她拖进深井。天啊,她还没写完呢!天可怜见啊,我看我们要用手铐了。”
“好吧,如你所说,”琼沉静道,“你属下是个可敬重的人。他也可以发誓证明,我姐姐摔下去前后五分钟我都在你的办公室打字。弗兰博也可以证明,他在那里找到我的。”
一片死寂。
“啊,那么,”弗兰博大叫道,“波琳摔下去是一个人,是自杀!”
“她确实是一个人,”布朗神父道,“却并不是自杀。”
“那她怎么死的?”弗兰博很不耐烦。
“谋杀。”
“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在啊。”侦探反问。
“正是一个人待着,才被谋杀了。”神父答道。
众人都盯着他,他却依然面色冷峻地坐着。宽额上露出一道皱纹,似乎是耻辱和悲愤。他的声音确实空洞又哀伤。
“天哪,我要知道,”卡隆骂了一句,嚷道,“警察什么时候才来呀,快把这邪恶的妹妹抓走吧。她竟杀了自己的同胞姐姐,抢了我五十万。那可是上帝的矿藏啊!”
“算了吧,先知,”弗兰博打断他,冷笑道,“别忘了,世间一切都是蜃景。”
那圣徒努力要挽回颜面,吼道:“要知道这钱可以发展神的事业,这也是我爱人的宏愿。波琳啊,在她眼睛里这一切都是神圣的!”
布朗神父猛然立身,椅子也倒在地上。只见他面如死灰,两眼放光,仿佛满心希望。
“那就是了!”他亮声道,“就是这样开始的,在波琳眼里——”
高大的先知见神父激情澎湃,也不免瑟缩,嚷道:“你什么意思?
你怎么敢?”他嘴里嘀咕着。
“在波琳眼里,”神父重复道,眼睛越发明亮,“继续——以上帝之名,继续。纵然受恶魔驱使,做了最肮脏的罪行,坦白也可以从宽。
我求你坦白交代吧。继续,继续——在波琳眼里——”
“滚开!魔鬼!”卡隆暴跳如雷,“你是哪个,该死的间谍,敢在我身边罗织蛛网,偷偷摸摸监视我!”他像是巨人被缚一样挣扎着。
“要拦住他吗?”弗兰博一下弹到出口,问道,卡隆却已开了门。
“不,让他走吧。”布朗神父长叹一声,仿佛来自渺茫的宇宙深处,“放他走吧,他属于上帝。”
卡隆走后,屋里又沉寂良久。弗兰博如坐针毡,接受审讯,焦躁得很。琼·斯泰西小姐却仍然冷冷地坐在桌边,整理稿纸。
“神父,”弗兰博忍不住说道,“那是我的责任,并不单是好奇心——尽我所能,查出真凶。”
“什么罪行?”布朗神父问道。
“难道不是现在这桩吗?”他朋友不耐烦地说道。
“不,是两桩,”布朗说道,“性质截然不同的两桩——有两个不同的真凶!”
斯泰因小姐已整理好文件,锁了抽屉。布朗神父继续说着,仿佛对她毫不在意。
“两桩罪行,”他评论道,“对同一个人——因为波琳性子耿直,两个人都想抢她的钱,只是大罪犯被小罪犯妨碍,小罪犯得了钱。”
“哦,不要讲演了,”弗兰博抱怨道,“捡要紧的说吧。”
“那我就简单点说吧。”他朋友答道。
再说斯泰西小姐拿了黑帽子,随意戴上,对一面小镜子干巴巴照了,蹙了下眉,仿佛厌恶得很。那边两人兀自在对话,她不慌不忙拿了提包和雨伞,出了房间。
“其实只有一句话,短短一句话,”布朗道,“波琳·斯泰西是瞎子!”
“瞎子?”弗兰博重复一声,不由伸直了身体。
“她们家遗传就有盲眼病,”布朗说道,“要是波琳允许,她妹妹早戴眼镜了;只是她自作聪明或时尚,认为人不能屈服于生理缺陷,不肯承认视力模糊,还想以意志力来控制。只可怜长期疲累,眼睛越来越坏了。最糟糕的是,那个宝器先知却教她裸眼直视太阳,美其名曰迎接阿波罗。哦,要是新的老的异教徒要有一点相似,事情也不致如此了。
至少那些老异教徒还知道:盲目崇拜自然必然产生恶果。要知道,阿波罗之眼会损害人眼让它变瞎。”
神父顿了顿,继续柔和地说:“不论那恶魔是否故意让她瞎眼,不过,无疑正是他故意利用她失明杀了她,实在令人恶心啊。你也知道,他们俩上下电梯从不要管理员帮忙。电梯自然是无声无息的,卡隆就把电梯停在波琳那层楼。波琳的门开着,先知看得见她正摸索着写遗嘱。
他就跟她说,已经备好电梯了,她一写完就出来坐。然后他却摁了电梯,升到自己那一层,进了办公室,到阳台上布道去了。等那姑娘写完出来,到电梯口,一步跨出——”
“不要!”弗兰博大叫一声。
“事已至此,他本来是可以得到五十万的。”神父的声音却悲戚了,说道,“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里碰巧还有个人想得到那笔钱,正好也知道波琳眼瞎的秘密。你们都看了遗嘱,有一点你们肯定都忽略了:尽管遗嘱没写完,波琳也没签名,但她妹妹和她们姐妹俩的几个仆人却是做了证明,签过字的。琼是第一个签的,又叫波琳稍后完成。琼心里肯定很蔑视法律,她要让她姐姐不要证明人就把遗嘱签了。
为何?因为波琳失明。琼肯定是想让波琳自己写完遗嘱,却不曾想到写了这样一份遗嘱。
“像她们办公的器具,一般都是自来水笔,波琳却用不了。只不过她性子犟,以为凭习惯和意志就可以写得和正常时一样好。写得也确实不错,只可惜她不知道钢笔没水了。要在平时,她妹妹自然会帮忙加满——只不过现在,妹妹故意不让它注满,里面剩的墨水只能写几行字。然后就写不出来了。唉,那先知的谋杀计划真是精彩又残酷啊,只可惜偷鸡不成,反而把五十万弄丢了。”
弗兰博走到门边,已听到警察上楼的声音,却对神父说道:“你肯定在开始十分钟就知道卡隆是凶手了。”
布朗大吃一惊,忙说:“哦,不,我进门前就知道了。只是我必须进门去找琼小姐,拿那支自来水笔。”
“你开什么玩笑!”弗兰博嚷道。
“我很认真。”神父答道,“我告诉你,他做这事之前,我就知道是他做的了。”
“为什么?”
“这些异教徒崇尚禁欲主义,”神父若有所思道,“但是往往自制力不足,无法坚持。他在阳台上祷告时,下面大街上吵吵嚷嚷,尖叫不止,他却毫不吃惊,看都不看一眼。当时我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他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