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南·道尔(Sir Arthur Ignatius ConanDoyle,1859.5.22—1930.7.7)是英国小说家,因其塑造的名侦探福尔摩斯而闻名世界。
幼时就读于天主教会私立小学,后心生厌恶,成为不可知论者。大学学医,毕业后曾作为随船医生游历西非,1882年回国开业,但工作不顺,遂开始写作。1887年发表《血字研究》,谢洛克·福尔摩斯首次登场,声名大噪。本书入选两篇《六座拿破仑半身像》和《苏塞克斯吸血鬼》分别发表于1904年和1924年,皆从华生视角叙述,旁敲侧击,眼中之眼,蛛丝马迹,如历其境。
雷斯垂德是苏格兰场的探长,但每晚都来我们住处聊天,几乎习以为常了。福尔摩斯自然乐意他来,因为可以借机打探警局的动态。雷斯垂德爱讲些破案逸事,福尔摩斯总留心听那些细节,然后根据自己的知识和经验,不时发些意见和建议。
一晚,雷斯垂德说完天气和报纸,却沉默不语了,只是不停抽雪茄。福尔摩斯便急了,问道:“手里有什么不寻常的案子吗?”
“啊,先生,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愿听其详!”
雷斯垂德笑了。“好吧,先生,我心里确有一件事,现在也不必瞒你了。只是过于荒诞,实在不想劳烦你。再说,事情虽小,却奇怪得很。我当然知道你专好听些稀奇怪事了。不过,真说起来,这事倒和华生医生关系最大。”
我感到讶异:“怪病吗?”
“算是疯病吧,很奇怪的疯病。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啊!今天居然还有人痛恨拿破仑,见到他的塑像都要砸个粉碎。”
福尔摩斯仰身靠在椅子上,说道:“倒不是我的菜了。”
“是啊,说了和我们无干的。只是那人却非要去砸别人家的拿破仑,这就不是医生的事了,要送警局了。”
福尔摩斯又坐直了。“抢劫?这倒有意思。你详细说说。”
雷斯垂德拿出工作日志,打开看看,怕有事讲漏了。
他说道:“四天前,有人报了第一件案子,是摩斯·哈得孙的店,在肯宁屯路有个分店,专售各种图片和塑像。店伙计有事去了后堂,才一会儿,就听见撞击之声。便去店铺前看,只见柜台上一座拿破仑像已经粉碎了。伙计便冲到街上,问了路人,只说看到有人跑出店来。找了一圈,也没见人,也不知模样。这种流氓事倒不稀罕,通常都是恶作剧。伙计便如实报了巡警。再说石膏像本来便宜,事情又小,就难以立案调查了。不曾想又发生了第二件。这件案子就要严重多了。就是昨晚的事。先说当事人巴尼柯,他是很有名的医生,在泰晤士河南岸一带,找他看病的人很多。他也住在肯宁屯路,离摩斯·哈得孙店不到三百码。不过,在两哩外的下布列克斯屯街,他又开了一个分诊所和药房。
他是很崇拜拿破仑的,家里藏了很多关于这个皇帝的书画和遗物。不久前,又在哈得孙店买了两座拿破仑半身像复制品。这个塑像是很有名的,出自法国雕塑家笛万之手。买了之后,一座放在肯宁屯家里的大厅,一座就放在下布列克斯屯街诊所的壁炉架上。好了,再说今早上,巴尼柯一下楼,就大吃一惊,发现大厅的石膏像被人拿了,最后发现在外花园墙角,被砸得粉碎。倒也没丢其他东西。”
福尔摩斯搓了搓手,说道:“确实是件稀罕事。”
“估计你会感兴趣。不过,我话还没完。且说中午十二点,巴医生去了下街诊所。发现窗户打开了,屋里也满地是拿破仑像碎片,连底座都摔成小块了。可想而知,他多么吃惊。照例报了警。但两个地方都找不到任何罪犯的线索。说不定是疯子。好了,事情经过就说完了。”
福尔摩斯说道:“确实很奇怪,也荒唐。有个问题,在巴医生家里和诊所的两个石膏像和哈得孙店打碎的那个,是一个模子的复制品吗?”
“全是一个模子的。”
“这就是了,可见这个人砸塑像绝不是因为痛恨拿破仑的缘故。要知道,全伦敦市有几万个皇帝的塑像。若是反对偶像崇拜,也不至于从这三个复制品下手了,所以这个说法是很可疑的。”
雷斯垂德说道:“我也想过你说的。不过,据我所知,哈得孙店是那个区唯一卖塑像的,那三座塑像在店里已摆了半年了。所以说,虽然全伦敦有几万个,但那一区却只有三个。所以,当地的疯子就从这三个下手了。华生,你怎么看?”
我答道:“偏执狂有很多种,难以一概而论。现在法国心理学家把其中一种叫‘执念症’,意思是只偏执于某件特别的小事,而在其他方面却完全清醒。一个人要是拿破仑的故事读多了,印象太深,又或是家族遗传战争阴影,都很可能形成‘执念症’。一旦妄念发作起来,就狂怒不止。”
福尔摩斯摇摇头道:“华生兄啊,此言差矣。不管你说的‘执念症’如何狂怒,他也不可能去找出头像的分布啊!”
“那么,你又怎么解释?”
“我不想解释。我只是发现,这人是个绅士,虽然做事古怪,却是极有方法的。你看,在巴医生家大厅里,因为怕声音惊醒他们,半身像是先拿到外面,再打烂的。而在诊所,不怕惊动什么人,就在原地打碎了。看似无关紧要,不过经验告诉我,不要轻易忽略细节的联系。华生,你还记得阿布涅特家那件烦人案子吗?当时我是怎么看出端倪的?
不过是发现,在热天,芹菜放到黄油里沉得深而已。所以,雷兄,你这三个半身像的案子我管定了。你要是能及时通知我新进展,我真是感激不尽。”
不过,事情发展的速度却出乎意料地快,也更悲惨。早晨,我刚起床穿衣,就听到敲门声。福尔摩斯已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封电邮。他大声念道:“请速到肯辛屯彼特街一三一号来。雷斯垂德。”
我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万事皆有可能。我猜是半身像案件有进展了。这样看来,这位砸塑像的朋友开始到其他区活动了。桌上有咖啡,华生,我已叫了马车,快些!”
半小时后,我们到了彼特街,却是一条死气沉沉的小巷,正好隔着一处伦敦繁华区。只见街上一排齐整漂亮的房子,一三一号正在其中,却也实用。房子栅栏外早已围满了人群,人们都好奇不已。我们下了马车,福尔摩斯打着嘘声,穿过人群,口里念道:“天啊!少说也是谋杀了!今天伦敦报童又有好忙活了。你看那尸体缩着肩膀,伸着脖子,不是暴力袭击是什么?华生,你可看出什么情况?上面台阶冲洗过,其他的却是干的。脚印倒也不少!喏,雷斯垂德在前面窗口了。马上就知道了。”
雷警官却神色庄重,接了我们,带进一间起居室。只见一个邋遢的老汉,穿着法兰绒晨衣,颤巍巍地来回踱步。雷斯垂德介绍说,他就是这房子的主人,中央出版集团的贺拉斯·哈克先生。
雷斯垂德说道:“又是拿破仑半身像的事。先生,我知道你昨晚很感兴趣,所以请你过来。不过事情有些恶化了。”
“到什么程度?”
“谋杀。哈克先生,你把详情说给二位先生听吧。”
哈克说道:“这事实在蹊跷。我一生都在收别人的新闻,现在轮到我身上,我倒糊涂了。心里忧虑,一个字写不出来了。我要是做记者,到这里来,就得自问自答,自己上自己的晚报专栏了。我干这一行也久了,也算见了不少人,做了不少大报道。可今天实在无能为力啊。谢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早闻你的大名,若是你能解释其中古怪,我就不算枉费口舌了。”
福尔摩斯便坐了,静静地听。“起因确是为了那座拿破仑半身像。
是四个月前的事了。当时我路过高地街驿站,那里有家哈定兄弟商店,见店里有这塑像,价钱又便宜。我就买了回来,放到这屋里。我一般晚上写稿,经常写到早上。今天也是三点左右吧。我正在楼上书房写稿,忽然听到楼下有响动。我注意听,声音又没了。我就以为是外面传来的声音,没承想五分钟后,却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天哪,先生,真是可怕极了。只要我还活一天,我就忘不掉了。我吓呆了,憨坐了一两分钟,才回过神,拿了拨火棍,下了楼。我一进屋,就见窗户大开,壁炉上的塑像不见了。我很纳闷儿,怎么会有人偷这东西。这个石膏像实在不值几个钱。您也看到了。这窗户打开,跨一大步就走到门前石阶上了,那偷儿肯定也这样跑了。我便开了门,摸黑跑出去,却差点给一个死人绊倒了。我就回去拿了灯,才看清那个可怜人,躺在地上,脖子上有个大洞,流了一大摊血。脸朝天,膝盖弯曲,嘴巴大张,实在吓煞人。唉,我肯定做梦都会梦到的。后来,我就赶紧吹了警哨,再后来就人事不知了。我肯定晕倒了,等我醒来,已经在大厅里,这位警官站在身边看着我。”
福尔摩斯问:“被害者是谁呢?”
雷斯垂德说道:“一点身份线索也没有。你要看尸体的话,可以去殡仪馆。不过,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查到任何线索。那人身高体壮,脸色晒得很黑,不到三十岁模样,穿得很寒碜,又不像是一般工人,他身边的血泊里有一把牛角柄折刀,也不知是杀人凶器还是死者遗物。他衣服上没名字,口袋里有一个苹果、一根绳子、一张一先令的伦敦地图,还有张照片。照片就是这张。”
照片显然是用小相机拍的快照。只见那人浓眉大眼,口鼻凸出,而且凸得很特别,竟像是狒狒模样。
福尔摩斯仔细看了照片,问道:“那半身像呢?”
“你来之前,我们收到一个消息,说是在堪姆登公寓路一所空房子的花园里找到了拿破仑像,被打得粉碎。我要去看看,你去吗?”
“是的,正要去看。”福尔摩斯检查了地毯和窗户,说道,“这人不是腿长就是身手敏捷,看这窗下地面很低,跳上窗台开窗户,要很灵巧才行。跳出去就容易了。哈克先生,您要和我们一起看看吗?”
那新闻人士却一脸颓丧,木然地坐在书桌前,说道:“今天晚报肯定已经发了,也报道了,但我还是想尽量写一些。唉,真是命苦啊!你还记得唐卡斯特看台坍塌事件吗?当时我是看台上唯一的记者,而我的报纸也是唯一一家没报道的报纸。因为我惊魂未定,完全写不出来了。
现在写家门前的凶杀案,也晚了一步。”
我们便离了房间,只听他在稿纸上沙沙沙地笔耕不辍。
走了两三百码,便是打碎雕像的地方了。半身像已然粉碎,碎渣散落在草地四处。可想而知,那人心中的仇恨有多强烈了。皇帝落到这般田地,还是第一次见。福尔摩斯捡了几块碎片,仔细端详,面色凝重又自得。我猜他已有了线索。
雷斯垂德问道:“如何?”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他说:“有事还在后头,不过我已掌握了几件事实。可以做行动依据了。不过这犯人却把塑像看得比人命重。这是其一,还有,若是此人只是为了打烂塑像,大可以在屋里或附近打碎了,偏偏却在这里,也是怪事。可能当时他遇到这个人,一时慌乱,手足无措,拔了刀子。”
“是有可能。不过,你仔细看这房子位置,塑像正好是在花园里被打碎的。”
雷斯垂德向四周看了看,说道:“这是座空房子,他知道在花园里没有人打搅他。”
“可是这条街入口不远处还有一栋空房子,他必须先过了那一栋才能到这一栋。既然他拿了塑像,多走一码,就越怕碰上人。为何不在那栋空房子里打碎呢?”
雷斯垂德说:“这却不知了。”
福尔摩斯指了我们头上的路灯,说道:“这儿看得见,那儿却不行,就是这个道理。”
探长喜道:“哎呀,确实如此。我想起来了,巴医生那座半身像也是在灯光旁边打烂的。福先生,不知你有何计较?”
“记下来,记在备忘录里。以后可能还会遇见相关的事。探长,你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依我看,要查出真相,最好的办法是先查明死者身份。这倒不难。查明了身份便好办事,就可以设法弄清昨晚他在彼特街做什么。谁遇见他,又杀了他。你看是吗?”
“不错,不过我的方法却有一些不同。”
“哦!不知有何高见?”
“你自做你的,我做我的,互不影响最好。事后再交换意见,取长补短也好。”
雷斯垂德应道:“好吧。”
“要是你回彼特街,见到哈克先生,请转告他,我认为可以肯定,昨晚来他家的人定是个杀人狂,而且患了恨拿破仑的疯病。他报道里用得着。”
雷斯垂德盯着他。“这不是你的真话吧?”
福尔摩斯笑了。“不是吗?可能我不这样看。但是,我敢说哈克先生和中央出版集团的订户肯定感兴趣。华生,今天还有很多复杂工作要做呢。雷探长,今晚六点盼你来贝克街相见。我先用下这张照片,晚上还给你。若是我所料不错的话,今天半夜还请你出来协助我们。总之,晚上见。祝你顺利!”
我们两人便步行至高地街,进了哈定兄弟商店。一个小伙计招呼了,只说哈定先生下午才来,他是新手,不了解情况。福尔摩斯面露失望,只是烦恼。
福尔摩斯说:“好吧,既然如此,我们只好改变计划了。哈定先生上午不会来了,我们下午再来请教。华生,你肯定猜到了,我为何要追究塑像来源。倒要看看背后有什么故事,能解释它被砸的真相。现在,我们先到肯宁屯街哈得孙先生的商店,看有没有启发。”
我们便坐了马车,一小时后,到了那家商店。哈得孙正在店中。看他怎生模样:个头不高,体格强壮,面色红润,却态度急躁。
他说道:“是的,先生。塑像就在这个柜台上被打碎的。哼!太不像话了!歹徒这样明目张胆,我们纳的税还有何用?哦,是,先生,我是曾卖了两座给巴医生。我看这事铁定是无政府主义分子干的,只有无政府主义分子才会到处砸塑像。问我从哪儿弄的塑像?和这事有关联吗?不过,你既然问了,我就讲吧。我是从斯特普尼区教堂街的盖德公司弄来的。这个公司二十年来在石膏塑像行业中是颇有名的。买了多少?三个吧。第一次是两个,第二次是一个,共三个。卖给巴医生两个,还有一个光天化日之下在柜台上给人砸烂了。照片上这个人嘛,不,我不认得。哦,不,也可以说认识。这不是倍波吗?是个意大利人,打杂工的,在这里也做过。他会做些雕刻,会镀金,会做框子,总之都是零活。刚好上星期走的,走了也没人说过他。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去哪里了,在这里干活倒是不错的。打碎半身像时,他已走了两天了。”
出了商店,福尔摩斯对我说:“从哈得孙那里只能知道这么多了。
不过,现在知道肯宁屯街和肯辛屯的两件案子里全有倍波。就凭这点,走十哩路也是值得的。华生,我们不妨去斯特普尼区的盖德公司,这些塑像都是那里做的,说不定会有些收获。”
说罢,我们便迅速穿过伦敦几个闹市区:有旅馆区、戏院区、商业区,还有海运公司区,最后到了泰晤士河岸一处市镇。估计有十几万人口的规模,镇上有许多合租房,住的全是些欧洲流浪汉,到处都是他们的味道和情调。我们辗转几条街,才找到塑像公司工厂,却在一条极宽阔的街上,原是伦敦富商聚居的地方。厂里有个大院,院中堆满了石碑等物什。进到里面又有一间大屋,屋里有五十个工人,正在做工。有位经理接待了我们,他是个高个儿白肤的德国人,举止言谈很有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