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点了一支烟,把后车窗的窗子打开,冬天彻骨的冷让她一夜没睡闷闷的脑袋瞬间清醒了过来,她对司机说了他们高中的校名。
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同学们已经陆陆续续的开始进校,她进去学校转了一圈,把以前清原喜欢待的地方找了遍,没有任何线索。只好作罢,走出校门口,以前那家拉面馆还在,只是重新装修了,看起来干净亮堂了很多。她要了一碗拉面,递过去五块钱,现在已经有了收银机和收银员了,收银员说,“你好,一共六块。”
她翻了下钱包,没有零的了,她递过去一张一百。
收银员问,“鸡蛋和肉要吗?”
陈墨摇摇头。
收银员又问,“小菜要吗?”
陈墨问,“小菜不是送的吗?”
收银员说,“小菜一块钱,请问您需要吗?”
“好吧,要一份。”
陈墨吃面的时候,有几个同学进来要一碗面然后坐在那里埋着头吃,她一看,便知道是高三的,头发油腻,脸颊干瘪,眼袋耷拉下来,没准儿昨晚又做了一夜的题,这时候来吃碗面。
陈墨还是一个人吃不下一碗面,有好几次她试着一个人吃完一碗拉面,可是吃完那几次晚上都胃痛到全身冒汗,好在后来,有了加量减量这一说,她每次都要求拉面师傅给她减量。
当然,今天,她还是没有吃完。
出来时,天已经大亮,学校里的朗朗书声让她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像是她和清原吃完面准备去上课。
她抽着烟,听着那些孩子们像破罐子破摔一样念书,然手伸手打了一辆车,去清原家。
清原家那个窄小的弄堂没有一点变化,那是最早时期的职工家属楼,红砖砌成的楼外体没有任何涂料或者保护,红色的砖因为年代久远,风吹雨淋烟熏火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远看,就像用火柴匣子堆砌起来的一样。巷口卖油条的那个大油锅已经开始工作了,老板还是那对胖的不成样子的夫妻,那时候清原和陈墨都觉得他们长得更像一对屠夫,身材魁梧,脸露凶相,而且永远油光满面。
她抬起头,满眼都是窗户外面挂的衣服,在晨曦中轻轻摇摆,初升的朝阳给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铺上了一层光,让本是生活气息浓重的东西忽然变得像是经幡一样在空中飘扬。
陈墨走到清原家,在手指弯曲要敲门的那一瞬,不知为什么心跳忽然加快,她停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敲了下去,然后竖起耳朵仔细的听,好大一会儿,有拖鞋的声音踢踢踏踏的传了出来。
门打开那一瞬,她理所当然的以为是清原,但是没想到,是清原的母亲。陈墨愣了一下,随即张开嘴,好半天才发声,“阿姨…你怎么…。”
清原的母亲看到陈墨,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啊…陈墨。”她伸长脖子朝后看,“小原呢?”
看来清原没有回家。
清原的母亲让陈墨先进来,然后去给陈墨倒水,印象中见清原母亲的次数并不多,总是穿着时尚的衣服化着精致的妆,头发也打理的一丝不苟,为数不多的几次交谈也给陈墨一种很强势的感觉。那时候陈墨看不惯,现在自己开始在这个社会中摸爬滚打,才知道,一个女人,若是你不强硬,必定受人欺负。
可是岁月不饶人,当年可以狠心扔下自己孩子走掉的强势女人,转身回来,已经是快要年过半百,站在那里倒水的脊背,有点鞠楼,也不像当初那般凌厉,成了一个中老年人了。
她还在给陈墨絮叨,说是以为清原会回来过年,才赶回萌城的,可是没想到她连个短信都没发。
陈墨一时不知怎么告诉她,这时候她忽然觉得清原好幼稚,好可恶,怎么可以为了区区一个苏洛,就让自己如此不堪。可是又想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数不是吗?她陈墨不是也一样。
清原的母亲给陈墨泡好茶的时候,陈墨已经起身了,她说,“阿姨您别忙活了,我回来是为了找清原的,我以为她回家了。”
“那她到底去哪里了,这孩子真是的。。。现在外面坏人那么多,你看新闻上天天都有女大学生。。。。。。”说着她尴尬的不知如何说下去。。。。。。”她去哪里难道都跟你不说?”
陈墨不知道要如何将如此冗长的事情在很短的时间内讲完,所以她只好说,“学校出了点儿事儿,她心情不好跟我说出去走走,我以为她回家了。”
清原的母亲忽然有点紧张,“陈墨,你告诉阿姨,小原她没事儿吧?”
陈墨赶紧摇头,“没事的阿姨,你放心,小原回来我让她打电话给您。”她看到清原的母亲褶皱的眼角微微颤抖,那应该就是血浓于水的体现,是母爱的体现吧。不似养父养母,从小对她的那种关心,那是一种责任,就好像你家有一只狗,不管你爱不爱它,你都要每天按时喂它遛它,处于责任你不能让它饿死,因为她是你家的狗。
走之前,清原的母亲叫住她给她一个信封,“你把这个带给清原。”
她知道那里面是钱,她没有接,她说:“阿姨您自己留着吧,您现在年纪大了要用钱的地方也多,清原她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何况要给,您还是亲手交给她吧。”
她记得清原的母亲当初走后,清原也是拎着这样一个信封,然后去她家找她,她站在陈墨家门口,对陈墨说,“陈墨,我以后跟你一样,也是孤儿了。”
那里面是母亲给她的钱。她笑着,眼里满是泪。
2
那时候她每天晚上和她一起回家,在巷子口买烟,买摆在这里夜市上的烤串当夜宵吃,吃了两周后,两个人的下巴开始长痘,清原到是无所谓,陈墨看着镜子,特别认真地跟清原说,“我们不能每天都吃你家巷子口那些垃圾食品了,你看这痘痘就算好了也会留下了痘印的。”
清原也把头凑过来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摸摸下巴,“我倒是无所谓,”然后她转头看着陈墨,“你是怕变丑了嫁不出去吗?”
陈墨五指张开把清原的脸推开,“从明天开始,要是饿了我们就自己煮夜宵吃吧,健康一点,我可不想英年早逝。”
后来她们会利用休息的时间去超市买东西,鸡蛋,牛奶,西红柿,挂面……
那是陈墨第一次看清生活的本来面目,平实,安稳,忙碌,压力,琐碎以及互相依靠着生存。
以前她不这样的认为,那些她一个人的日日夜夜,她总是在催促自己快一点长大,然后逃离。逃离现在的生活和家庭,去流浪去打工,去旅行,去荒无人烟的地方生活,她总觉得自己不需要交流,不需要依靠,孤独于她,就是一种享受。她不需要吃可口的饭菜,不需要每天都睡温暖柔软的大床,不需要活在人群之中。以至于清原刚开始跟她讲让她搬过来和她一起住的时候,她的那种抗拒,她不知道如何去和别人相处。哪怕是和养父养母,她都极少交流。她说我换了床会睡不着的。清原说,没事啊,我家有安神的药,你可以吃一点。再说,你不可能一辈子住在你家那张床上吧,你总会长大,长大之后,会睡好多不一样的床的,你都睡不着怎么办?陈墨有点想笑,她说我爸妈不会同意的。清原说,我去跟叔叔和阿姨说好吗?高三了,家长都不会太忤逆孩子的意思,何况你这么懂事,我又不是坏孩子,又不会带坏你。清原又说,我还有单车,可以载你回家,我的单车很酷的,你不是见过吗?
那时候陈墨真的好想笑。
那是早晨她们一起坐在学校门口的拉面馆里吃面,热气腾腾的面,在她们中间升起小小的雾气,陈墨忍着笑伸手捏住她的脸,“好了,我答应你了。”
清原快速的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夹起一块放进陈墨的碗里,“以后我都把肉分给你吃。”
以后,我的肉都分给你吃。
以后,我每天都请你喝瓶雪碧。
尽管这些都不是陈墨喜欢的,可是那个人,愿意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分给她,那是出乎她的意料的,那种错愕的幸福感,陈墨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她记得她跟着她去她家里,清原锁好单车拉着她的手上楼,清原说:“陈墨你知道吗?我们家楼道没有灯,我最怕黑,所以每天晚上都是用最快的速度一口气跑上去,然后赶紧把门打开,让客厅的灯亮起来。”她轻轻抱了一下陈墨,“现在不用啦,你陪着我。”
陈墨闻到她身上的奶香,仿佛被电击了一下,从未有过的眩晕。
陈墨看不清清原的脸,可是她知道,她在笑,在开心的笑。
她说,你放心吧,以后不用怕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以前她觉得,洗盘子就是一份蛮不错的工作,那些油腻的碗盘端进来,她把它们放在洗碗池里,打开水龙头,一个个的用水冲洗,带着手套的手动作麻利的除掉它们身上的油腻,还回以前洁白干净的样子,仿佛救赎一般。她甚至想过自己要带什么颜色的手套,她觉得她会买一双世界上最好看的手套戴上它洗碗的。
可是当她爱上清原之后,她决定,要让她过的好好的,可以想开自己喜欢的店,可以不用打工也可以去喜欢的地方旅行,可以买喜欢吃的提拉米苏。而洗一辈子的盘子,要去做这些事情,显然是比较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