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强调这个问题具有十分突出的重大意义。商品经济的社会是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在名利和金钱之外,还有没有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存在?百年前的今天,严复翻译了《天演论》,它让中国一代知识分子深感忧虑的是:在这个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世界上,历五千年文明之久的华夏民族,这个有四万万人口的泱泱大国,将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百年弹指一挥间,先贤们忧虑的危机今日不复存在了,中国已繁衍出13亿人口,以至于西方有些人惊恐"黄祸"会重现。而今天站起来了的13亿中国人则要自问:我们应寻求何种生命形态?如果说我们的祖先,曾因四大发明而使我们感到自豪的话,那么我们今天还能为人类文明宝库提供些什么呢?仅仅能养活13亿人口,恐不足以成为我们骄人的成绩!尤其在金钱、权力等物欲日渐流淌的今天,寻求何种生命形态,无论对于每个个体或是整个民族,都将是一个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在耗费资源来维持生存的同时,我们依靠什么来确立自己的尊严?一旦人性的尊严丧失,生活的意义又何在?这是在更高一个层面上,触及到我们这个人口最多的民族有无存在价值的问题。21世纪的中国人,在经历了各种战争浩劫、意识形态纷争和文化断裂之后,忽然感到一种虚妄:百年来的革命和改良,闹了个天翻地覆,毁灭了多少人和物,但是在文化建设上,我们这个偌大的民族,可以贡献给人类文明宝库的又有什么呢?
必须指出的是,全部以往的历史可以表明,人类并没有仅仅因为科学的进步,就能保证自己的生活更美满、更幸福。美好的生活、美好的社会和美好的历史前景,并不仅仅依赖于我们必须是"能人",还更加有赖于我们必须是"智人",是真正有智慧的人。知识就是力量,但力量并不意味着美好和幸福,它也可以意味着邪恶和灾难,人类掌握核能就是一例。事实上,推动人类历史前进的,大抵要靠两种东西,一种是科学思想(思辨理性),一种是人文思想(非思辨理性)。前者是和人类精神文明的面貌紧密联系着的,后者则系于人类精神文明的面貌,但两者间没有一条截然的分界线,它们是互为条件、互相制约的一个综合体。如果说有些文化还算是一种精神消费的话,学术文化就不是了,它在更高的层面上主要是解决人们的价值观和信仰问题。在古代,中国人的价值观和信仰是在读书之中建立起来的。自小读孔孟之书的士大夫们,他们的头脑中建立的是儒家的精神,是"内圣外王"之道。要根除这一价值观就必须根除他们的文化,所以,观念和信仰的改变是极其困难的事情。在今天,由新学堂毕业出来的人,读书越多,文化越高的人,越是对官方宣传的理论抱怀疑态度。理论与实践的脱节,信仰与教育的脱节,思想与文化的脱节,成了21世纪中国人的显著特征。所以,没有文化的人便没有了信仰,热衷于迷信和气功等,有文化的人更不信意识形态的宣传,要么迷恋传统,要么倒向西方,莫衷一是。
深圳发展高品位文化,首先要发展学术文化,而发展学术文化,必须从基础理论抓起。长期以来,深圳只是将自己看做是一个单纯的经济特区,从而忽略了学术文化的发展。无论是大学还是社会科学院,学术文化中基础学科的建设一直不受重视,人文学科少之又少。深圳没有一家专门从事历史研究的机构。对此不能用这个城市的历史短浅来做解释,美国的历史不长,但是美国对世界历史研究的水准却不低。经济是文化得以产生和发展的条件,不利用这个条件去从事文化的积累与发展,不能不说是深圳人的极大遗憾。过去我们常常按照眼前的需求和自己的能力来对事物作出判断,并根据这种看法来建设这座城市。一位西方学人说过这样的话:"按自己的能力来判断事物的正误是愚蠢的。"他说:"为什么不想一想,我们自己的看法常常充满矛盾,多少昨天还是信条的东西,今天却成了谎言。"他暗示我们:"看法"在很大程度上是虚荣和好奇在作怪,"好奇心引导我们到处管闲事,虚荣心则禁止我们留下悬而未决的问题"。于是,城市发展了,文化却停滞不前。
学术文化的根本职能是批判,通过批判对社会的发展方向进行修正,以使社会沿着一个合理的、正确的方向发展。要繁荣学术文化,一个最为重要的条件就是全社会的宽松与宽容。失去了这个条件,学术文化要么无法生存,要么在板结的土地上长出的是这个社会所不需要的东西。萧乾曾在评价冰心时说:"知识分子不应该只是埋头搞自己业务的人,还应该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良心!"陈寅恪作为一个旧时代的知识分子,为了文化而固守阵地,在文革之后成了万众瞩目的人物。陈寅恪不是政治家,只是一介学人。他一生所操守的,是中国士大夫对于传统文化的遵循与弘扬。他认为:"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这就是陈寅恪的"历史文化观"。为此,他大呼:"华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为弘扬民族优秀文化,期待其"终必复振",陈寅恪坚持"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的宗旨。自由思想,独立精神,是从事学术研究的基本条件。陈先生晚年努力奋争的,就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基本条件。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继承和弘扬的同时,他立足于这一点,以其身体力行的痛苦求索,在这个裂变的时代,为中国文化史铸造了一个鲜活的灵魂,并因闪耀着人格的活跃因素而具有长久的震撼力,以至于当我们蹒跚地走进21世纪而回首百年时,面对中国的文化建设,还可以说一句:我们有陈寅恪!
学术文化要想健康发展,就必须与政治、经济保持一定的距离,有时候贴得太紧密了,学术文化就会变为政治和经济的奴婢,而失去了自己自由发展的空间。"文革"十年,政治的力量冲击教育和学术,牺牲了整整一代人。到今天为止,学界下海的风潮早已超过十年了,这种用经济的力量来冲击教育和学术的做法,与"文革"十年殊途同归。问题是,"文革"的错误是人们能清晰认识的,所以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得以纠正;而市场经济冲击教育与学术的做法,由于短期利益的诱导,使得人们很难摆脱。从长远看,经济因素对知识界的毒害,要比政治因素的影响来得大,来得久,并且难以恢复,这里的代价恐怕不是一代人的损失所能解决的。从长远来说,更为恶劣的是知识界丧失了代表社会良知的资格。下海运动由于知识界的身体力行,把社会的"金钱精神"合法化了。在一切知识都是以金钱来衡量的时候,知识界失去了对社会发展的判断能力,同时也失去了对社会进行批判的能力。知识界的这种失语,意味着知识界丧失了对社会发展进行引导的功能。
深圳发展学术文化要大气磅礴,要有自己恢弘的气度。德国的荷兰德林有诗曰:"倘无古老而缄默的山岩即命运横亘于前,心灵的波涛将不会如此壮丽地飞溅起来而化为思想。"思想并非是转瞬即逝的"飞溅",冷静的思索应该源远流长。今天,我们这个民族所缺少的,恐怕还不仅仅是资金和设备,而是民族自信心和理论思维。目前,加强精神文明建设已成国人的共同话题,文化问题已受到广泛关注。但是文化建设不仅仅是电影院、歌舞厅等大众娱乐场所的修建,精神文明建设的主体是要重铸中华民族的魂。一个民族的精神,应该是以理论思维和学术研究为支撑点的,目前我们缺少的恰恰是对于这方面的关注。努力开展理论思维和学术研究,才会促进更高层次的文化建设,使中国早日走向世界,使中国文化达到"终必复振"之目标,这也正是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所寻求的最有价值的生命形态。
我从没有想过要给自己出一本文集。这些年来,应报社的邀约,写了一些短小的专栏文章,基本是充数而已。先是在深圳一家报纸上开了专栏,陆续写了数十篇短文。后来,专栏停了下来,并非是我不想再写,而是有篇文章审查没有过关。记得当时该专栏编辑为难而委婉地对我说:"您身体不好,别太累了,多休息休息吧!"想来因文字而获罪者,前清大有人在,民国亦绵延不断,而今终究是越来越少。过去多是看着他人受累,不意今日竟然落到自己头上,虽说没有什么罪名,但心中仍不免有些感慨!后来在朋友的劝荐下,我又陆续在新浪网、凤凰网开了博客,发些所思所想。
文章多是些杂感类的随笔,实非深思熟虑之作。
想来,我这一辈子是没有真正好好读过书的。"文革"时期就上山下乡了,接着当兵,竟然在部队一干就是21年。1977年恢复高考,凭借着在部队当理论辅导员的有限学习经历,考入了复旦大学历史系。毕业后仍然回到部队,从事政治理论教学和解放军军事历史的研究工作。直到1989年,转业来到山东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小平南方谈话之后,我也想亲身体验一下改革的滋味,来到深圳。没有想到的是,从此我留在了这个本不熟悉的南方城市。从普通教师做起,一直到学校主管教学的副校长。
2008年初春,我申请提前退休,开始了不用去工作就有钱吃饭的自在生活。时光匆匆,一生蹉跎,似乎什么都做过,什么都没有做成!
然而这些年来,大脑却没闲着,时常在思考一些问题,一些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关系不大的问题。这些思考让我常常感到苦恼!感到沉重!有时候也感到空寂!例如:两次鸦片战争之后,国人深切地感到自己不如人,于是开始向西方学习。早在李鸿章时代,我们就拜了欧美为老师,派出大批留学生到欧洲去,到美国去,学习他们的科学技术。但是,这些举措并没有能够使中国强盛。甲午一战,我们败给了日本。于是,国人又一窝蜂地涌向了日本,向我们的敌人学习。用30年的时间,学会了闹革命和反满。1年,欧美和日本勾结起来把我们给出卖了,将山东半岛的主权由德国人手中转给了日本人。国人感到被欺侮了,爆发了五四运动。但是中国究竟该走一条怎样的路呢?中国以谁为榜样?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普遍有一种迷茫和彷徨的情绪!就在这个时候,俄国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所以,中国的知识分子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北方,向俄国人学习!走苏维埃的道路,成了国人的首选。这是历史的选择,绝不是哪个人的主观意愿!于是,中国共产党诞生了,中国人开始拜俄国人为我们的第三个老师。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我们在老师的指导下,也由革命走到了建设。本承望随着老师一路走下去,可没想到老师的思维后来变了,他不想革命了。这使得我们这个学生不得不产生巨大的困惑!中国人最后只得在邓小平的领导下开始了新的探索,开始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这是一条前无古人的全新的道路。
历史就是这样过来的,但是国人的思想和文化却不能如同政治一样迅速地发生转变。我们在先后拜了三个老师之后,又重新走回自己的路,这显然已经不是原来的老路了。这种重回应该是在不同层面上的重回。这一百年来的巨大历史变迁,不能不在人们的思想意识中留下深深的划痕。
旧的理念和传统早已被废弃了,新的又没有立刻接替上去,于是在新旧之间生出了一片厚厚的杂草!当革命也变为一种传统的时候,它对于文化的销蚀作用实在是不可低估的!人们在困顿之后常会说,这世道如何如何!
什么叫世道?那原是古人所云圣王的治世之道,也是按照国人的传统理念所构建出来的一种理想的生存环境。应该说,物质生活确实是在不断改善,但是生存的文化环境与精神条件却日趋一日地走向了逼仄和狭迫。这中间,未尝没有因文化的不适带来的认识与思想的断裂,从精神层面上说,这其实是一种中国文化的"早勃"!它所引起的社会阵痛与挣扎,日日在我们每一个人的面前闪现,并且作为一种活生生的现实存在,撕裂着我们的理想和认识。
当圣人不再成为圣人,他们的治世之道也同时不再为人们所乐道。世道变了,变得如此之快!它将生活于其中的人们也一同裹挟了去。以前,有些人追求的崇高精神正日益被万能的金钱所奴役,过去的革命理想变成了金钱拜物教。世道之变所形成的新风气正在侵蚀着人们的心灵。由世道之变而来的世风之变,在今天正渐渐演化为一种人心的跌落与更替。今天,说世风日下,还多少有些厚古薄今,但是说人心不古,恐怕没有多少人不同意了。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曾经哺育中华民族成长了数千年的文化,正在逐渐地离我们远去。这种现象,已经成为一种永远不可挽回的历史发展趋势。
在这样一些思考中,我陆续写了些杂文随笔,仅仅希望自己厘清思路,能够弄明白这些问题。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本书文字风格迥异。因长期以来,我一直在摸索和探究用什么样的文字能够更好地表达思想。所以,不断尝试用不同的风格去写作,有的古奥艰涩,有的浅显易懂,有的引经据典,有的平铺直叙。最后发现,文字仅仅是载体,追求过分,就是缘木求鱼。而在这种探索与尝试中,我也领略了不同文字风格所具有的独特内蕴。本着尊重历史,我没有对这些文章做新的修改,去强求一律,也算是真实记载了自己的写作之路。
要特别说明的是,第三部分《史鉴》中的大多数文章,倒是十多年前为了出书而写的,并非是近些年的文字。当时,还有许多实物照片可据以撰写文字,但是后来因合作者何清莲去了美国,一切也就付诸东流了。更感到遗憾的是,那些实物照片被朋友借去后遗失,非常可惜!好在有了电脑,原先的文字仍然保存着。于是,借这次出书之机,将那些文字整理后一并发表,以了心愿,也算是对十余年前未成功合作者的默默怀念吧。
这本小书得以出版,可以说是朋友王菲女士关心的结果。在她的热心张罗之下,终于有黄河出版传媒集团阳光出版社的愉快合作,又有戎爱军编辑的认真修改,匡我不逮,方才有了这本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小书。对于这些朋友的帮助与厚爱,我心中充满感激!同时,在这本书的背后,还有许多人为此付出了辛劳,不再一一赘述,申宁在此一并叩谢!
刘申宁
2010年初记于深圳景蜜村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