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海文的身影,杜英英才想到了要赶快回家。她好像又回到了梨园藏蒙蒙的年月,欢跳着哼唱着,兴兴奋奋往回走。就在进入庄巷道的时候,心情却又猛地沉重下来。海文要回到这个生产队里来了,而自己的父亲却是这个生产队的一队之长,他们能和谐相处吗?如此的担心,又让她想起了海文刚上高小的那件事情。
那时候,身为队长的父亲,正带着大家伙儿在离家二十多里的蛤蟆滩和蚂蚱湖开荒。他本就生性倔强,又总想干出一番成绩,让世人看看,他杜石朴不是个窝囊废。于是,总嫌一些人不听话,活计干得过于缓慢和粗心,仅仅一个月时间里,就动手打了十几位社员。由于他谙熟祖传下来的杜家拳,被打者的身上全都留下了伤痕。
张丽丽的父亲张佐铭差点被打断了气,就来找海文诉苦,并恳求他代写一份上告信。由于他和张丽丽本就是同学,加之又对打人行为义愤填膺,二话没说就按张佐铭提供的情况,写了一份措施辞激烈的状子。在决定往哪里投的时候,张佐铭又怕队长县上有熟人,会干扰事情的正常进行,便将它直接寄到了省上。
谁知省上逐级批转下来,最终又落到了梨花湾大队领导的手里。韩维民拿着附有批字的信件,到十三队来处理问题。由于告状信上曾影射过他这位大队一把手,信的落款又是梨花湾大队十三生产队部分群众,张佐铭见势头不好,立刻装模作样地溜出了会场,但很多人都看出来,那封信的字迹是海文一手写就的。
这下可把海文激怒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张佐铭是这么一个软骨头货。无奈之下,就把这事独自承担了下来。他想,课文中的小英雄雨来,面对鬼子的刺刀都不怕,难道我还怕他个杜石朴不成?于是,当众站出来对杜石朴说,那封信是我主动写的,谁想报复就朝着我来,队长又不是日本鬼子,为什么要打中国人?
一次发言,招来横祸。杜石朴用曾治服过若干个社员的“久治而归”的软办法,对海文实施了整治。寒假,派他挑着一根扁担两只筐去拾大粪。并且规定每天必须完成两担子,下雪天也不例外,完不成夜里接着干。暑假,让他一条扁担两只桶,挨家挨户收厕所池子中的消解之物去造高温粪,每天二十担,有没有货他不管,下雨路滑都不能停,少一趟就扣去全天的工分。
继而,他又怀疑是海文的母亲金氏指使儿子告了那份状,便用派活、评工分两把“松紧尺子”对她左量右算,上山挖东干渠,过去一直派会骑自行车的强壮劳力,现在却一破旧例按户走人,孩子们弱小有大人,丈夫去世了有婆姨。当时金氏刚生罢遗腹子海凤,走不动路也干不成活,想让队长改派他人。
“你不去受苦,好是给队上把金骡驹子生养下来了!”她不去,杜石朴就站在她家门口脏话连篇地辱骂,气得她在屋里直打颤。后来,还将她家造的很好的农家肥,硬说成是为了想混队里的工分掺进了大量黄土。不仅少算方数,还有意压低了等级。
张佐铭却秃头戴礼帽——装起了好人,见硬攻不下,又用起了软办法,三天两头往杜、韩两级领导的家里跑,想尽各种办法套近乎。如此一来,不但没受一点损失,反而当上了生产队的副队长。这里的副队长,还兼管队里的果园,每年当梨有了些滋味的季节,若是大地里的农活正队长一个人能指派得过来,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专职的看园人。
人说“牛肋巴往里弯”,意思是说,自家人都会向自家人偏情向义。杜英英却很例外,她分明知道,那状子是海文写的,却一点儿也不生海文的气,反倒认为他做得完全正确。可不,历史老师早就在课堂上总结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得越厉害,反抗得也就越激烈。谁让爹总要整治社员呢,更不用说,搞的是拳脚相加的体罚。如今都到啥年月了,即使再不听话、不出力,可他们总还是人吧,怎能用对待牲口的办法惩治他们呢?
知道了父亲对海文和金氏实施的那些报复措施之后,杜英英不止一遍地在心里暗暗诅咒过自己的老子:真主啊真主,我请求你把我这个坏爹的官位撤掉,再给他肩膀上长疮,脚上生鸡眼,让他知道,挑东西的疼和负重走路的苦。她一直觉得,上边让爹当这种官,真是有眼无珠、荒唐至极。她真不敢想象,若让他继续当下去,会给队里的社员们带来多少损失和痛苦,会给家里人带来多少麻烦和后患。
然而,快要走到自己家院门跟前的时候,她却猛地停住了脚步。如实说,她已没了回家的一点点念头,总会想起海文在山洞里的那些真诚而又热烈的谈吐。是啊,他说要与自己一起,在这个庄子里干一番事业呢,可当队长的老子,却又像一座大山似的,总是压在他们的头顶之上,往后的事业还怎么干啊?
在那熊熊燃烧的火堆旁,自己给他答应的那么迅速而坚定。虽说仅仅是一个没有明确意义的“嗯”字,但她却以为,那里面却包含着多种多样特别实在的意义。在那个应允的字或声音里边,不仅有着她的决心,也有着她的侠肝义胆。但此刻,她却不能不为那番许诺疑虑重重以至提心吊胆。
如若海文小直脖筋的个性不改,爹老直脖筋的毛病不变,二人刀子对着剪子时不时地较量开来,让她又如何做人?她记得格外分明,那年在爹报复正狠的当儿,海文却考进了县城一中,他竟然跑到海文所在的学校,以生产队长当家立业人的身份强调说,因为海家欠缺劳动力,一家人让谁白养活?所以要立马往回撤人,却被学校领导义正辞严地顶了回来。而后发现海文依然高高兴兴地进城上学,他一边追一边高喉咙大嗓门地辱骂:“婊子娃,一家人撂下,叫谁给你白养活哩!”
“你少找欺头,靠你也不是养活人的那号骨头。”
“你犟得再好,爷们总有等着你的时候呢。”
“你好好等着,等我回来,非把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赶下台不可。
“爷们专门等着你这个狗杂种呢。”
“把队上搞成了这样一副丢人现眼的样子,怎么还有脸在台上装腔作势呢?”
“草驴养的,你给我站住!”
“吃草的,你嘴头子干净点!”
当时,爹力追不懈,海文却也不肯示弱,恶狠狠地回击了一番之后,一溜烟地跑了。自那以后,每当见到她爹,他总会绕着走,假期回到队里干活,每当她爹走过来视察他的劳动情况的时候,他要么佯装小便立即躲开,要么以微笑的样子打量着队长。只把她爹搞得恨也不是,气也不是。
她依然默默地站在自己家的院门口,心中为难得真不知如何是好。是啊,这是自己从未遇到过的棘手事情。平常时候,无论处理什么问题,她不仅会用心机,行动也特别迅速,庄里人都管她叫“贼溜子”。可她非但不会生气,反倒觉得心里格外欣慰。她知道,那是一种非常褒义的说法。但今天的这种时刻,不仅觉得浑身有些麻木,就连心的田野也完全板结了。
本来,她想找个什么机会,由自己出面去把爹和海文找在一起,耐心地劝说一下。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平时又都守得一步邻近,就像白眼珠和黑眼珠一样,从早到晚要在一起转、一搭里磨,你恨我怨气气恼恼总有些不好,只要双双都能退让一步,就会海阔天空、心情敞亮,又何乐而不为呢?
可又觉得那样做,成功得可能性太小,也可以说一点儿没有,去劝爹和海文好吧,自己是黄花女子,他是童贞男儿,定会惹出爹的许多猜疑来。她清楚,爹最恼火的是家里人对他的所谓政事的干预。去劝海文和爹和睦相处吧,又怎么好意思去说,爹是掌权者,就连以往那些惹孽招祸的事,都是他自个儿挑起来的啊。
一对铁皮门扇紧紧闭着,冷冰冰、黑雾雾的,仿佛是爹的那副胡子巴茬的凶相脸。忽而,那山洞里的火又在她的眼前闪烁起来,那么旺盛,那么热烈,并且还带着柴禾燃爆时的阵阵脆响。她分明看见,海文红红的脸膛上,忽闪着一缕儿接着一缕儿的激动,山泉般清澈的眼睛里,跳荡着令她心疯神驰的光芒。想到这些,她立即决定,要尽快回到屋里去。
一阵雷鸣般地轰响过后,沉重的院门被推开了。顺着东边大屋的窗玻璃往里看,爹却没在屋里,只有妈坐在炕上低头纳闷。看来,妹妹秧秧也没在家,大概又到学校上晚自习去了。这种情景,又使她联想起了自己的不幸。她读书的那些年,如果学校经常也能上晚自习,那该有多好啊,若那样,没准儿自己早已考进了哪所像模像样的大学。
杜英英刚进屋不一会儿,就听见爹的脚步声在窗根外面响起来,继而又直接朝西边屋走了过去。她知道,那是爹多年以来的老规矩了,好像只有先到那屋里去,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无论多么忙多么累,或在外边生了多么大的气,但只要他还在故乡这块地盘上,每日早晚必定要到西边屋里,去探望父母二位老人家。
即使从外边劳动或上远路回来,也要先到老人的屋里小坐一会儿,随后才来见妻子与孩儿。有时,还能给父母带点好吃的东西。有时,却也两手空空地走了进去。但从不因为无所携带,而怠慢自己的脚步。按他的话说,咱没啥东西可以敬奉老人,但暖心热肠总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