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陈温让的家门口,他连忙支好车子,匆匆抹下头上的小白帽,装在右边的口袋里,继而又从左边的衣袋里掏出个有檐的蓝布帽戴在头上,这才推着车子走进了陈温让家的院子。每次出外为队上办啥事,不论对方是本民族人,还是其他民族的人,他总要准备这么两种帽子,换来换去地戴。
在去往庄里的路上,他不敢戴有檐帽。由于无法忘却带领社员拆过寺,逼庄里人养过哼哼的那些事情,总怕别人骂自己是假回民或回奸,就连本民族的服饰也没了丝毫感情。在进单位或干部人家的时候,他又不敢戴小白帽,怕人家误解和防范回民,不好好帮忙办事。于是,尽量打扮得不太像回民。在他看来,即使对方知道自己的族属,最起码人家看起来,心里也还大方与随和一些。
发现杜石朴又提着大包小包走进了自己家的院子,本来正在锻炼的陈家夫人,像小鸟立刻停下了正在扑闪着的稚嫩翅膀,笑吟吟地迎上来,正题不谈,先问孩子,问老婆,问老人,而后又问了他的光阴、心情和身体。杜石朴放下货物,向对方说明了来意,女人却让他去找她的丈夫,并一再叮嘱,见了对方之后,就说是我让你去找他的,有啥要办的事,你尽管直接给他说。听到这样的吩咐,杜石朴如释重负地走出了老陈家的小院子,然后跨上自行车风驰电掣般地往梨花湾公社驶去。
此刻,陈温让正坐在迎着玻璃窗的办公桌跟前,仔细阅读着邮递员刚刚送来的一份省报。仿佛那份报纸是一片被日光烤炽得滚烫的大沙漠,他本人好似赤脚行走在沙漠中的一个跋涉者。否则,他为什么会如此专注和焦渴,竟然把桌上当样品用的机油缸子误以为是茶杯,毫不犹豫地端起来搭到了嘴唇上,幸亏鼻子帮忙才没彻底喝下去。
又好像他是一位高级指挥官,正在研究刚从对方前沿阵地获取的一份艰深莫测的作战地图。前方的战斗即将打响,他这位烟瘾极重的战前指挥,不得不焦心于生死攸关的事情。不然,怎能把正燃着的烟头,错当为烟屁股,差点放进了嘴里。多亏烟熏火燎的及时提醒,才没烫伤自己。
忽然,感觉告诉他,门前有一个可怕的影子正匆匆忙忙往来移动。但他却依然恋恋不舍地观察着报纸上的这篇文章。是啊,上面透露出的这个信息太重要了,几乎关系到所有农民的一场大变化。没错,他最最关注的,是与过去所有农村变化的不同之处。他一直都喜欢从各种渠道捕获最新信息,先是琢磨玩味它,再充分地利用它。也可以说,这些年他就是这么闯荡过来的。
早先,他在城里几家单位工作过,若按在妻子面前夸耀自己本事非凡之时的话说,的确是出格的事没少做,过头的话没少说,可正是凭着自己对一些信息的巧妙驾驭,才未在任何运动中,受到过哪怕是一丁点儿冲撞。此刻,他终于干脆利落地放下了报纸。也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现门口那影子愈来愈大了。
这些天,每当吃罢早饭的这个时辰,杜石朴都要来与他纠缠。每次,自己都要调动记忆中几十年的经验来打发他,可是都没能起到一丝一毫的作用。后来,他又采取了另一种办法,反正这办公室里也无多少正经公可办,只要眺望到对方的影子,他就会骑上自行车,像流星一样离开这里。没错,正是他,梨花湾大队十三队的那个杜石朴!是啊,得赶快行动起来,免得对方来这里软磨硬缠。
透过窗玻璃,他看得特别清楚,对方已将自行车停在那里,正徒步向这里走来,并且边走边火急火燎地换帽子。他总是搞不清,对方为什么每次朝自己办公室走来的时候,都要把小白帽换成遮檐帽。起初,他满以为,对方是嫌那小白帽已经被岁月和辛劳变得不太好看了,之后才发现,那有檐帽也好看不到哪里去,那么为什么每每都要多此一举?莫非,他对戴帽子还有什么特别的规矩或讲究?尽管没能搞清楚原因,后来只要一发现那换帽子的动作,他就猜出来肯定是杜石朴。
但他却不知,每次回到家里,杜石朴总要在灯光下,看着他的那顶小白帽发呆。总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它,让它受了不少委屈。同时也在心里深刻地检讨着自己,杜石朴啊杜石朴,你不算个坦荡的回民,若是个坦荡的回民,即便把你的头杀了,也不过是碗口大的一个疤,何必要这样对待自己民族的服饰呢?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总会这样安慰自己,说到底还是队里过于穷啊。
尽管这样,他的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总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为了能平静自己的心情,总要将那顶曾在衣袋里折皱了的小白帽拽了又拽,捋了又捋,按了又按,当皱褶不太显眼的时候,才将它款款戴在头上,而后再将脑袋轻轻放在枕头上。觉得惟有这样,才能把白天慢待它的损失补回来;觉得惟有这样,自己才最容易进入梦乡。否则,便会觉得那顶小白帽一直在和他较真地生气或激烈地辩论,那样自己就会心神难宁、愧疚不已。
当陈温让操起屋门与自行车上的钥匙,打算一如既往快速撤离这里的时候,向这办公室跟前走来的杜石朴,仿佛早已知道了对方的打算。仅凭这些日子以来,在这里受到的冷落,他已觉察到陈队长又要干什么,便急忙加快了脚步。到后来,发现对方立马就要跨上了自行车离开,不得不小跑开来。但他能明显感觉到,以往豁出命来搞生产留下的腰腿疼痛的疾病,致使两条腿就像是编着蒜把儿似的,一个劲地阻挠着自己前进的速度。
“陈队长,你别走啊,你千万不能走啊,我找你有紧急事要办呢。”
“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给你掰烂揉碎地说过么,最近车忙得很。”
“嘿嘿。”
“是真格的,你笑啥?”
“嘿嘿。”
“今天你这是怎么了?”
“嘿嘿。劳驾你再给想想办法吧。”
“不行,不行!”
“是你女人让我来找你的。”
“不会吧?”
“嘿嘿,嘿嘿,是真格的,是真格的。”
“那你先在这门口稍微等一下,我回家取个东西马上就来。”
他终于来了,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先是搓了一会儿脖子和大腿,继而抓窝了一阵头皮和臀部,接着狠狠地舒展了几回眉眼,最后又一边慢条斯理地喝茶,一边行若无事地抽烟。杜石朴却像个被后娘整治傻了的娃似的,两只手合并在胸前,提心吊胆地瞅着陈温让。仿佛随时都要为对方有可能出现的冷场,再次深深的鞠躬、真心的赔礼道歉;仿佛随时都要为对方有可能出现的精彩演出,高声喊好的同时站立起来热烈的鼓掌呢。
“唉,难啊,这些日子,不是我不想给你派车,是确确实实瞅不上一个恰当的机会。让你老嘴老脸地跑了这么多趟路,羞得我都不好意思见你了,每次都不得不赶快躲开。这么办吧,你把要去拉运羊老粪和苦豆子的劳力和各样工具都准备好,下午三点在公社门前那个岔路口等车。唉,为了你,我还要得罪别人,把人家特别当紧的拉运任务推掉呢。”
“这太麻烦你了,太麻烦你了。”杜石朴激动地搓了几下合并在胸前的双掌,然后猛地抓住了陈温让的手,摇着,摆着,抖着,真不知再说什么感激的话才好,直到发现对方的手已经被自己攥疼了,才想起了要赶快松开。当告别陈温让走出门的时候,几颗晶莹老泪从他那仿佛刀刮了一般清瘦的脸上,颤颤抖抖滚落下来,继而又滚落到了已焦灼出无数裂口与羽翅般干皮的嘴唇上。
没错,车是找到了,今年的车装得特别满当,上等的羊老粪和苦豆子也给各家各户拉来了,并且送到了距离用肥之地最近处。正在大家高高兴兴经营自己家承包地的时候,却传来了一个令人深感遗憾的消息,就在杜石朴拿走那只羊羔肉之后的一天晚上,他的父母竟然在先后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双双离开了人世。
“爹,妈,我是个不孝的儿子,我是个忤逆种啊!”得知这个消息,正挥汗如雨挖排水渠的杜石朴,猛地撂了握在手里的铁锹,撒开双腿一口气跑回家,扑到两位老人的遗体旁,跺脚捶胸、大放悲声地恸哭开来。没错,本来自己的打算,比给两位老人答应过的还要好。只要往后日子一旦好过,就会立马给二老每人买一只壮实的许牲之羊。没想到,灾祸居然跑在了愿望的前边。
从坟地上回来,当了解到,爹妈正是知道了他把羊羔肉送给了陈温让那个吃人贼,都像是气疯了似的,谁劝也不听,拄着拐棍在屋里的地上,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一个劲儿地骂儿子是个坏了良心的东西,白费了娘老子的一片苦心。骂到后来,父亲气出了心肌梗死,突然栽倒在地,母亲没能扶得起父亲,却在顷刻间也随他而去了。
听到这些让他撕心裂肺的具体细节之后,杜石朴竟像立马疯了似的,跌跌撞撞扑进厨房,提起菜刀来冲到案板跟前,就在右手举刀的一刹那,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剁掉了自己左手的几截手指。若不是跟随而来的人们,及时用小胶轮车将他强行送往附近的乡村医疗站包扎治疗,仅疼痛难忍和流血不止也会让他难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