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农村形势的进展,让杜石朴感到特别意外。集体的这番家业,当初创立起来,该是多么艰难呀,有时仅仅为购置一件不怎么起眼的农具乃至一个很小的配件,即便好不容易筹到了现钱,还要谋划很长时间和跑颠很多冤枉路,总怕万一有操心不到的地方,会耽误生产方面的事情,还要遭到大家伙儿的埋怨。一旦化整为零开来,竟是如此轻而易举,不多几天,十三队的土地、牲口、农具等等资产,很快就承包到了各家各户。
看着一片片大面积的土地,全都用田埂隔成了零零星星的小碎块,杜石朴总觉得那些田埂好像都隔在自己的心上似的,致使心脏都没法正常跳动、浑身的血液也不再顺畅地流淌了。看着自己曾千辛万苦购来的所有农具,以各种方式分到了农户,总觉得仿佛已把自己利刀碎刮、四零五散了一样难受。特别是每当听到谁家的院子里,偶尔传出他所熟悉的原本是队里的牲口的叫声时,似乎那个牲口的缰绳,不是拴在谁家槽子附近的桩上或扣上的,而是拴在自己心脏的根根儿上的。就在那一次次的叫声里,自己的心总会被那不安分的家伙的缰绳时不时地拽得生疼。
就连梨园和清水湖这样的整个儿的生产资料,也很快承包了下去。考虑到物价等方面的因素,队里之前就曾规定,梨园和清水湖上缴的款项,都是一定三年不变。当初想象的时候,总认为肯定会难上加难,由于以往梨园每年的收入一直都寥寥无几,这次决定每年要给集体上缴四千元,这样的价码公布出来之后,好几天都没人来答话,最终却被海文和马存惠承包了下来。
其实,张佐铭本来也想承包梨园,只是想暂且拖一拖,也好将价钱压得更低一些,没想到却让对手抢了个先份儿。可他依然不甘示弱,以每年上缴近千元的文字承诺,将清水湖承包了下来。其实,最先打算承包梨园和清水湖的还要算杜石朴了。这些年来,为了集体的事情,他受够了来自各个方面的窝囊气。即便不是为了赚钱,只图个清静洒快,他也想一试身手。
只是一直无法忘却前些日子自己重新上台时候的那番情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担心若把那些都承包下来,会分散自己的精力,也会耽误大家的事情。再者,那样会让人说他以权谋私,也可能会辜负大家在改革试点期尽快做出成绩的迫切愿望。这些天,他考虑最多的是,如何才能为队里打开一个良好的局面,尤其不想让推选自己担任新队长的那些人,感到失望和遭人非议。
为了扶助这个老大难生产队,以往县上几乎每年都要在水稻插秧之前的适当时候,从东山里调拨些羊老粪和苦豆子。今年梨花湾十三队虽说搞了联产承包改革试点,这份关照依然没有取消。从前,每当具体数额分配下来之后,只要杜石朴给公社机耕队队长陈温让搭句话,车的数量从来不会打任何折扣,也还出动得特别迅速,就连车厢也会装得特别满当。
最近以来,他已跑了许多趟公社大院,陈温让那家伙居然没和他说过一句痛快话,也没给过他一次好脸色。人说好事多磨,他愈磨人家愈发反感。到后来,只要远远发现他朝人家的办公室走来,陈温让就急忙骑着自行车去了别处。看得出来,他是牢牢记住了去年海文在梨园刁难过他的那件事情。是啊,没买到那半麻袋梨仅仅是诱因,没把人家当个人物来看待和尊重,才是关键所在。
由于自己和人家在人生大舞台上,所处的位置和地位以及所扮演的角色,都格外不相称,又无什么可以让人家利用的其他方面的实惠关系,想缓解这个矛盾就变得格外艰难。对于这样的后果,当时他就已考虑到了,也曾当面向海文提醒过,然而书生气十足的年轻人,就是不信这个邪,以至铸成了这般僵局。没错,矛盾完全是海文一手造成的,却又要他亲自来解决,每每想到这件替别人擦屁股的事,他的心里总有一种难以诉说的委屈。
眼看插秧季节即将来临,如果那些羊老粪和苦豆子不能及时运来,就无法组织劳力施到地里去,将后肯定会影响水稻的生长和收成。这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一年,也是直接关系到他自己的工作能力和信誉的关键的一年。以往没把生产队搞好,还可以找出一些赖辞,把相当重要的一些原因,推给素质比较低下的社员群众、不负责任的一平二调和阶级斗争扩大化,乃至“文革”运动等等。
现在基本上是各家干各家的,队长的主要作用,就是帮助大家协调和处理好内部与内部、内部与外部,也可以说是队里的家户之间,以及家户与社会上的方方面面的关系。几乎一切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无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知道是哪家哪个人的原因,真可谓一眼可知责权利方方面面的关系和要害。或许,这就是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初衷,这就是改革方案设计者的初衷。
这些天以来,他的心里总是燃着一团火。对于经济实力相当有限的本队社员来说,属于无偿援助的羊老粪和苦豆子,就显得相当重要。它们不但能优化土壤,促使作物正常发育,也还具有让果实饱满的功效。在他看来,要比名堂繁多的各种化肥还要实惠和管用。一般情况下,根本不会出现,使用化肥不当而造成的庄稼长疯、土壤板结与盐碱化的情形,再说购买化肥还需要靠贷款,从前的那么多贷款都还挂在账上,新贷款谁还敢提供啊。这可是自己重新上台以来,为社员们做的第一件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大好事。
没错,只要这件事情办得干脆利索、漂亮得体,就可以适当地洗刷掉以往岁月留在自己身上的一些污垢,当然也可以将此看成赎罪行为。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将这件事情运作成功。或许正是有了这样的认识和决心,他才厚下脸皮,不厌其烦地来找陈温让。庄里一些对他有意见的人,看他眼睛红得特别可怕,背地里将他比喻为刚吃过死人肉的野狗。大队医疗站的几位医生,见他嘴唇上干皮和血痂层层叠叠,就劝他多吃点新鲜蔬菜或多种维生素。
事情越是办得艰难,杜石朴就越是恨姓海的尕娃。你可好,当初做了一番正人君子,现在却让爹们来当赖皮、装孙子。他恨不得立即把海文叫来,让他亲自尝尝其中的酸滋辣味,再让他想想当初自己做得该是多么幼稚、浅薄与荒唐。恨过了海文,他又抱怨陈温让是个翻脸无情的家伙,即使那次在梨园,自己的队长当得有些窝囊,没能降住那位有眼不识泰山的楞头青,但爹们的旧情,你总还记得吧。
早些年,陈温让还在城里一家物资部门工作。为了购买一些好榆木给队上做大胶轮车厢,他亲自提瓶携篓地给对方送过上等胡麻油。随后,陈温让又调往电力部门就职,为了给十三队修变压器,陈温让向他要二毛皮大衣,他也尽快想办法搞到了一件,并毫不犹豫地送给了对方。那两处搞下乱子之后,陈温让却又通过门路,深入到了地处城郊的梨花湾公社。
每年,趁生产队使用机子的时候,逼着人们当爷敬、当神贡,拿了干的拿湿的,吃了素的吃荤的。庄户人,最皮实也最贱相。谁骑,谁打,谁揩油,他们总是那么厚道,那么善于忍耐。其实,但凡了解实情的人都知道,他们也只有厚道和忍耐这条路可走。铁面无私的海文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或许是连续多日的焦急,让自己变得有些糊涂了吧,直到昨天晚上,杜石朴才猛然醒悟过来。埋怨自己的脑筋过于僵化,既然陈温让已记恨于心,自己为什么不想想其他办法呢?可不,矛盾也好,僵局也罢,都是早就形成的,你这个具体的办事人,总还是有生命、有思辨能力的一个活物吧?一旦想到非得再去巴结对方不可,他又为难起来。
过去给人家送东西,那是人家事先拐着弯儿要的。现在,人家已经怄了气,不可能再委婉提醒或直接张口索要了,自己又怎样去送呢?如果硬性去办这种行贿之事,万一对方记牢了梨园的那份仇,到时候翻脸无情不认人,自己的脸又往哪里搁?再说,造成的各方面的损失,又有谁来承担?唉,既然已经当上了这种穷酸生产队的队长,还管那些干啥呀?关于他自个儿的事,往往只是一个闪念,立马就从脑子里消逝而去了。
他最担心的是,如此僵持和拖延下去,会贻误众人的生产和联产承包改革试点事业。思来想去,只有下定决心,排除一切困难去完成好这件事情。假使姓陈的果真借故刁难,他宁可毁了自己,也要将其前前后后的龌龊之事,统统抖落出来。但那毕竟是破罐子破摔,对于众人急用羊老粪和苦豆子的事情毫无裨益。看来,平头百姓们要走的路,绝不是由自己的心意来决定的,而是由方方面面的因素早就给你设计、规范与铺就成型的。
前些年,送这送那,大都是一本糊涂账。他的口头禅或常常用来自我安慰的话是,肉烂了在锅里。意思是,不论采取多么不正当的手段,破费了多少集体的财物,说到底还是为了集体的事情,想来也还划算。尽管自己从没趁机捞过集体的什么便宜,在没搞联产承包之前,公社和大队依然专门派人,清了队里的库房,查了会计和保管的账目,并且听取了广大群众的意见。对他亲自批准或授意他人所搞的一些不合理开支,统统给予了严厉的批评,并且还让他在社员大会上做了一番深刻的检讨。
再说,以往自己这个队长,还能适当地动用一下生产队里的储备粮。由于搞联产承包责任制,队里所有的粮食,乃至就连籽种都已分光拿净。再说之前队里又没啥底垫,很多社员家的欠款,至今还在账上像钉子一样牢牢钉着,说是等到往后有了好收成再逐步归还。特别是刚刚分开,许多家户的各方面的生产资料,都急需自己掏腰包购置,若再从各家各户,往起收这种说到底是行贿分摊的款项,非但遭人非议,也会难上加难。就连眼下伙起来要办的其他一些事情,都得靠他这个队长到处求人贷款。为难就这样具体而切实地一桩桩一件件摆在自己的面前,不送东西生产无法正常进行,送东西又无处垫支资金。韩家给的那点彩礼,就连张佐铭家的账债,也未能全部还清。
由于总是思前想后和辗转反侧,昨天整整一夜,他都未能睡好。这队长还叫他怎么当啊,这赎罪的好事还叫他怎么做啊!现在撂挑子,更是不可选择的下策。那样一来,就会彻底身败名裂,更对不起马存惠和金氏两位给了自己那么大支持的厚道人。要知道,他们俩可是扭着全队人的意志,也可以说是豁出自己的信誉和老脸,才给他创造了这么一个继续留在台上将功补过的机会。
当毫无他法的时候,他只有在自家人这个小范围里打起了主意。他们毕竟是自己最亲近的亲人,相对来说后遗症还会小一些,欠下的账债也好归还一些。见爹妈刚刚礼过晨拜,杜石朴轻轻便推开西屋门,凝神屏息地走了进去。娘发现当队长的儿子这么早就走进了屋,而且神情不同平常,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确,她常常为儿子捏着一把汗,担心他会遇到歹毒之人,又生怕儿媳妇的病有个三长两短。
就在继续猜测原因的时候,她连忙问道:“你有啥事?”
“也没啥急事。我想和二位老人商量一件事呢。”他几乎是战战兢兢地说着。
爹捋捋雪白的长胡子,眯缝着一对慈祥的小眼睛,端详着儿子的眉目神情:“有啥事,你就直说吧,为难啥呢?”
“我有个很地道的朋友,也可以说是一位领导吧,有病住了医院,并且病情相当严重。他想,他想……”他心情沉重得难以述说了。
妈边从头上往下摘着白布盖头,边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瞅着儿子,见他神情呆滞,脸色冷清,目光茫然,以为儿子没有把自己的话听明白,又急忙解释说,“给病人帮忙,色瓦布大得很,这有啥不好说的呢?”
“他想叫我给他送点羊羔肉呢,可是我手头没有钱。”他知道母亲话里的色瓦布是阿拉伯语回赐的意思。正是这样的意思,让他的心情变得愈加沉重不堪,特别难为情地回答着。同时,也仔细地打量着二老脸上的反应。
听罢他的话,两位老人顿时面面相觑起来,以为儿子是想向他们老俩借钱呢。是啊,儿子从未在他们面前开过这种口。何况,如今的儿子,已不再是小时候或年纪轻轻时候的儿子了,已经是很上些岁数的儿子了,老嘴老脸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又怎么好意思让他失望呢。二老都急得直在自个儿的胯眼上空搓手。可不,他们的手头着实没有儿子所急需的东西啊。
发现炕桌火盆底下,酣酣蜷睡着的绵羊羔羔的旁边围着一床小棉被,身上居然盖着母亲的一件旧衣服的时候,杜石朴的心里沉重得像是灌上了铅,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不得不转过脸,狠了狠心说:“我想,先把两位老人喂下的这只羊羔羔借上。等过些日子,我手头有了活便钱,再给你们还上一只更大更壮的。”
“那可是我们老俩用米糊糊喂大的呀。”听到儿子竟然提出了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二老的脸上顿时都没了一点儿血色,那么惊诧、迷茫而又迟疑。不单为它的价值,更为那活泼可爱的小生命。这些日子以来,正因为有了它,他们的生活才变得充实和有意义了起来,更为重要的是,有关宰牲节的那份金贵而神圣的许诺,有了一些指望。
再说,这些日子以来,他们都曾为这只羊羔长大起来之后,到底该怎么办,产生过另一番新的苦恼。恩爱了一辈子的老两口,都怕对方将来过那岁拉提桥的时候,由于没有合适的骑乘,而下火海受熬炼。有时,夜里一旦醒来,他说把它许给她好,她说把它许给他好。由于,总是你推我让没有一个定论,带来的却是感动的泪水与紧紧的偎依。的确,若是再有一只,那该有多么好啊。
如今,儿子却又提出了如此这般地反其道而行之的问题,叫他们二老又怎么能不左右为难呢?特别是每当想到,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对它的精心关照,与建立起来的那种用语言都难以诉诸的感情,甚至就连往后宰牲节一旦到来的时候,它该不该被他们许牲,都已有些犹豫不决呢。
但行好干善,却又是他们做人的基本准则。对羊羔再依恋,对来世的天堂再向往,又怎么能比得上给当队长的儿子救急,给世上的万物之灵的人疗养身子要紧呢?况且,儿子也还有言在先,等他手里有了活便钱,就可以给他们买来一只更大、更壮的。特别是每当想到,在生产队惹了那么多罪过的儿子,此次又能被推选为一队之长,该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啊。也没准儿子此次去看望的这个领导,对他往后的工作开展乃至提拔重用,都会有更大的帮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