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文总觉得马蹄声就在前边响,可是追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进入东山之后很长一段路,还不见那些人马的任何踪影,这才不得不赶快收住了脚步。此时,他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并且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激烈地撞击胸膛,仿佛狂蹦疯跳的兔娃儿被一下子捂在了麻袋里,总想挣扎着逃出来,却又无法实现那种目的,冲撞力相当大。
雨终于不下了,可眼前的山峰却像一堵高高的城墙,矗立在自己的眼前。看来,生存环境对人的影响真的不敢低估,无疑是因为他的家住在离县城不太远的地方,一旦思考起问题来,最容易产生与古城有关的一些联想。此时,他蹲在一块石头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手狠狠甩了几把额头与脸颊上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汗的液体,痛苦地瞅着阻碍自己前行的那些家伙。
面对它们,自己竟然如此渺小和无能。手抓不住,肩扛不倒,脚踢不碎。那些正滚动着的一疙瘩一疙瘩的黑色物体,仿佛守城之人放出来的烟幕,烟幕后边一眨一眨的,莫非是他们那贼亮贼亮的眼睛?依稀专门为了惩罚他这个倔强人,竟然从城里树起了几个黑矗矗的东西,就像他那直挺挺脖筋夸张后的复制品。那一轮时明时暗的,似乎是他那后悔的天窗。
不知是被一整天来连续不断而又突如其来的打击,搞得有点晕晕乎乎了,还是方才跑长路的时候,把视觉和听觉都挣得有点乱套了,就在这么感觉和想象的时候,他竟然把夜猫子的瘆叫,当作城堡里发出的针对自己的讥诮,就连远处羊场上的犬吠,也被当成从城堡里传来的专门针对自己的歇斯底里的辱骂。
没错,他下这么大决心,回到生产队里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身边还有马华那样一个强有力的帮手。有了他,冲锋在前的时候,可以毫无后顾之忧;有了他,若想休整的时候,可以相互切磋、补充和提高。有了他,即便暂时打了败仗,也可以一起用智慧的头脑分析和总结,去更好地争取下一次的胜利。
是啊,生活不仅有精神之弦绷得很紧专心专意攻克困难的时候,也还有消消停停感受周边的惬意休生养息的时候,一切就像自然界那样,不仅有狂风暴雨肆虐的黑夜,风清气爽的早晨与阳光明媚的中午,还有月光如纱如水如梦的傍晚。在往后的光阴里,他们该有多少热突话儿要向对方倾吐啊,但马华却硬心硬肠地走了,只撂下了孤单单的自己。从心底里来讲,他多么想追上去,将那位新郎强行拦住,并奋力抢回到家乡啊。他当然清楚,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是人情和法律都不允许的,可他依然要那么疯疯傻傻地想。
如实说,假若不是眼前的这些障碍将自己挡住,他的脚步跑得再快些,至少和马华还有一番推拉撕扯,乃至抱头痛哭。他当然知道,马华是被生活逼走的,但心里却又翻腾着许多无法排解的怨恨和痛苦。尽管埋怨马华的理由很多,也很充分,但更多的却是撕心裂肺的离别之苦。他真想与对方扭打在一起,哪怕狂咬疯嚎一场。复杂而痛苦的情绪得到及时发泄之后,就会变得轻松与自然一些,可现在却只能干憋死受和暗自吞饮!
尽管已经到了这种时候,若是自己不想回到队里来,还完全能来得及。明天就可以进城去找郑世文同学,与他一起到母校向老师申请复读,准备参加下一年的高考。去全力以赴夺取那个虚幻中的实在,再从那个所谓的实在中设法改变自己和乡亲们的命运。可是,那个虚幻中的实在,往往只是水中的一轮让人眼馋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
他明白,自己回队劳动的决定,并非过于功利,而是无法忍受家人和乡亲们对困顿生活的无奈和麻木。当然,自己也忍受不了脑子里时时都在翻腾着的有关众人的那么多焦虑,去行若无事地坐在教室里,过那种白白消耗自己精力和生命的日子。想到这里,他身上的在逆境中愈挫愈奋的倔强劲儿顿时又活跃起来。没错,他不仅要做给其他人看,更要做给马华看。一定要让对方知道,离了他马华,姓海的男子汉照样可以把腰杆子坚坚强强强地立起来,把胸膛昂昂然然地挺起来,把事业红红火火地干起来!
一旦有了这样的心境,他又立刻感觉到,那城墙已不再是什么城墙了,而是与他同在的东山;那烟幕已不再是什么烟幕了,而是之前制造过雨幕的云霭;那一眨一眨的已不再是什么眼睛了,而是为正他抛洒着清凉光辉的星星;那几个黑矗矗的东西,已不再是他那直脖筋劲儿夸张后的复制品,而是不再让他追寻马华的几道悬崖峭壁;那一轮时明时暗的物儿,已不再是什么后悔的天窗,而是特意拨开云层专门为他提供明白的月亮。乃至就连夜猫子和狗的叫声,也不再那么迫近和恶意丛生了,无疑是受到了他这种男子汉精神的震撼与威慑,惭愧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才不得不变得那样凄凉、可怜和渺茫。
“谁?”
“唔——”
“谁?”
“嗯——”
自早上从家里出来,去东山坡上坟至现在,他忙碌了整整一天,此时一旦静下来,觉得肚子里空荡荡得像猫抓一样难受。就在站起来想返转身的时候,一个黑影突兀地挡住了自己的去路。他下意识地问了一遍又一遍,大概是由于过度紧张,自己的声音竟然像是带着叉儿的。而黑影每次的回应,更是那样模糊不清,仿佛被他那声音惊吓出来的一次又一次的下意识的呻吟。但他能明显感觉到,那黑影正袅袅娜娜地朝自己跟前走来。他不得不后退几步,连忙抓起一块山石,黑影却又倏地一下不见了。正在他毛骨悚然的时候,却感觉到那黑影已经躲在自己的身后。他立马转过身来,做出一个决斗的架势: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杜英英。”
“啊,原来是你啊。
“一点也没认出来吗?”
“的确没有,为啥不出声啊?”
“我生怕不是你。”
先前,也就是在路过大队部的那个时候,她遇见了从砖厂回家的韩大林,对方好像晕了似的,摇摇晃晃扑过来一下子抱住了她,继而用喷着熏人气味的嘴巴和直挺挺的舌头问她要到哪里去。她吓坏了,也急坏了,说了一句给母亲去找医生的话,费了老大劲才从他的怀窝里挣脱出来,这阵儿真怕再次遇见那个冤孽。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见你跑来了,我就悄悄跟着来了。”
“怎能冒这种险?”
“有你在前边,我还怕啥?”
“万一找不到一起,那可怎么办?”
“不会的,我能感觉到,你一直都在我的前边。”
没错,她之所以那样自信,完全是借助了以往的经历。还在老庄子居住的时候,他们两家只有一个小小的梨园相隔。那时候,她爹还没当什么生产队的领导,两家不仅吃的是一眼井里的水,就连洗东西或淌自留地,也用的是同一条渠里的水。那时,两家的大人相处和睦,孩子们也都亲亲热热,就像一大家人似的。
那梨园,一直都是庄里的娃们藏蒙蒙的好地方。一旦跑野了,他俩都要竭力呼喊着对方的经名。重逢时,也都会情不自禁地拍着手掌跳跃起来。每当夜色太深,她都要把他送回来。他不让杜英英送,不愿辛苦她,也担心让马贵那个是非头瞧见了,会骂他俩是婆姨汉子香油罐子。可她总是不依不饶,担心海文身子瘠瘦,别叫梨园中突如其来的什么东西伤着了。
好像命中本就有着什么奇特缘分似的,上学之后,他俩又坐在同一个位子上,该不该举手回答老师的问题,他们总是商量着行事,怕声音太大容易被老师听见,往往都以胳膊肘撞胳膊肘,或脚碰脚为信号。每次去学校的时候,海文都要站在自己家屋后的梨园边,脸朝着杜英英家的方向,将双手圈成一个喇叭状,学布谷鸟的叫声。她呢,即使哪天饭吃过的稍稍早些,也不主动找他。她喜欢听他那鸟的叫声,总觉得那声音有着相当大的感召力。
他叫她去,她这只鸟再飞过去,才是对他的最好回应,比自己平白无故地去找他,要有感觉和情趣得多。念初中的时候,他俩又被学校分在一个班。杜英英的家景好些,还骑自行车,回家特别方便,并且还在学校灶上就餐、学校宿舍住宿。而海文非但在家吃住,还要徒步来来回回。爹不准她把自行车借给别人,她就时常借口说,灶上的饭不好吃,骑着车子将他带着来再带着去。
当个头长高了些,海文总爱玩点小乐器。杜英英呢,也喜欢唱歌与跳舞。学校组织文艺队的时候,竟然把他俩与马贵以及高二班的韩大林,一起选成了课余演员。那年头,正时兴跳芭蕾舞《白毛女》,偏偏又让杜英英演喜儿,海文演大春,马贵演穆仁智,韩大林当黄世仁,杨白劳是老师扮的。后来,他们的演出还得到了县文化单位的奖励,最佳演员是“喜儿”、“大春”、“穆仁智”和“黄世仁”。不知老师是发扬了风格,还是有人嫉贤妒能,什么奖也没评上。好不容易一同升到了高中,眼看就要迈入大学门槛的时候,爹却硬逼她辍学回家:
“你妈是个病团团,没人照顾,这书你就别念了。”
“爹,上到高中多不容易啊。”
“光知道上学,你妈有病谁管?”
“从现在起,我每天都回家吃饭,妈的事全包在我身上。”
“不光是你妈,还有爷爷和奶奶屋里的许多事情呢!”
“我也管。”
“我和你妹妹的吃喝,谁做?”
“我也做,我干脆就住在家里算了。”
“纯粹是瞒哄爹哩,你又没长着三头六臂?”
“我干活特别麻利,保证没啥问题。”
“快回吧,睁开个眼睛算了,庄户人家的娃,念成的能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