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啊,你是女性生命领地的太阳、港湾和帆船,你是女性生命天地的背景与支撑。在家中受了那么多那么大的委屈,今天又跋涉了那么远的山野之路,挥洒了那么多的痛快汗,然而当躺到他身边的时候,当嗅到海文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的雄性气味的时候,却让她猛地感觉到了自己胸脯上两个小宝贝的全新意义,就想痛痛快快地撒一通从来都没敢撒过的娇,就觉得自己的整个生命都在雾化,都在悄悄地释然,都在做着想变成对方的胳肢窝里一条肋骨的梦。啊,世界啊,你的所有的获得,莫非都是从忘我开始的么?
海文拿着杜英英的辫梢儿,轻轻为她拨揽着鼻子上和眉宇间的沙粒。每一粒都是那么金光灿灿,仿佛对方从梦里给他传递而来的爱的信息。杜英英终于从那遥远的梦乡醒来了,急忙拿起了另一根辫梢儿,小心翼翼地掸抚着他那毛茸茸的胡子。每一根都是那么乌黑,那么富有弹性,并带有男子汉的勾魂摄魄的弯曲,就像海文用阿拉伯文给她写的一封无与伦比的求爱信。
“海——文——”
“海——阿——丹——”
“赶——快——来——吧——”
双方的情绪正浓,远处传来了李心秀连续不断而又低声哑气的呼喊。他们以为对方很可能是被毒蛇之类的野物伤着了,否则喊声怎会那么焦急,那么惊恐?二人立马翻身而起,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赶去。快到跟前时才发现,李心秀的两只手里各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水葫芦,正猫着腰向他们这边走来,就像电影《上甘岭》中,穿越敌人封锁线为战友偷运救命之水的勇士。
海文赶快迎上去,想接过水葫芦再问,究竟遇到了什么不幸,李心秀却把两个装满水的葫芦往沙窝里一放,用黄沙匆匆培植牢固,让杜英英在原地等候和看管,他却赶忙拉起海文的手,直往前边的山梁跑去。那样子,仿佛是要狠狠袭击阻止自己找水的对手。眼前大都是沙丘,有的寸草不长,有的零星长些沙蒿。由于沙蒿叶子都已冻枯,每一棵的枝叶都显得稀疏而蓬松。
来到李心秀选择的地点,双双趴在一棵沙蒿后面,透过疏疏朗朗枝干的罅隙,一起往远处的山壕里打量。只见壕心的羊肠小道上,出现了两个女人。一个搭着红头巾,骑着毛驴在前边走,另一个搭着绿头巾,徒步跟随在那头毛驴的后面。直到此时,海文才意识到,李心秀带自己到这里来,是另有所图。令人奇怪的是,那个绿头巾女人竟然唱出了男声的花儿来:
想哩想哩常想哩,
想得眼泪常淌哩;
眼泪打转双轮磨,
淌得眼麻心儿破;
肠子想成丝线了,
心肝想成豆瓣了。
歌声啊,那么哀婉而又明快,整个山野仿佛都被那复复杂杂的情绪感染了。山雀儿,不再随意地飞,野兔不再轻佻地跑,就在凝神屏息体味生活里难得的稀奇之时,似乎也感觉到了生活的某些沉重,在体味自身价值的同时,似乎也感觉到了自身无法克服的一些缺欠。就在这时,二人发现,绿头巾女人走过的地方,依稀洒下了一缕红红的什么,好像撕碎的什么东西。
继而,红头巾女人用手绢娇气地抽了一下驴胛,两腿轻轻拍打拍打驴肚,驴儿甩甩耳朵,喷出了两个白色的喷嚏。就连拴在脖子的铃铛儿,也加快了节奏。不一会儿,红头巾女人又扭过头来,将一团粉红色手绢向后面抛去,似乎想以这种方式调动对方的情绪。绿头巾女人立马感觉到了什么,赶忙以事不宜迟的步伐向前扑去。
那手绢经过幽幽山风的舒展,轻扬着、旋转着,俨然变成了一片婀娜多姿的粉红色云团。绿头巾女人却一直没有伸手去接它,依稀手会亵渎它的神奇与美丽,快要飘到跟前的时候,竟然用嘴巴一下嘬住了它。继而,又昂着胸膛,腆着肚子,迈着轻盈脚步,跑上前去献给了稳坐于驴背上的红头巾女人。
如是往返几次之后,两个女人都乐不可支了,竟然那么迫不及待地相互挽抱着脖颈,磨擦起了嘴唇与脸蛋。或许,就在亲昵中间,绿头巾女人对红头巾女人表示了什么美好意愿,红头巾女人顿时变得有些激情难耐了,尽管在颠颠簸簸的驴鞍上,却迫不及待地漫出了一支水生生的花儿:
切刀切了马牙儿菜,
擀杖擀下汤着呢。
为你得了相思病,
心上想下疮着呢,
门里门外走不成,
旁人还说装着呢。
歌声未落,天上的几抹云纱里,大片大片地飘落着雪花。那些雪花仿佛被谁特邀而来,款款地洒向了那个山壕,在那悠悠扬扬的雪花世界中,红头巾女人与绿头巾女人愈发生动美妙了。奇迹呀奇迹,趴在沙坝上的海文与李心秀一起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如实说,若不是发现自己的身旁还趴着另一个大活人,肯定不会相信那是现实中的事情,反倒是自己的视力或思维出现了什么问题。
不知是为了红头巾女人的歌声,还是为了千载难逢的雪景,看来那绿头巾女人过于感动了,抹了几下眼睛之后,连忙走到毛驴的前边,拽着那畜生的笼头,将它引到了一个山洞门口,把缰绳拴在一棵树上。红头巾女人欲要自己下驴,绿头巾女人却执意不让,走过去像搂抱婴孩似的,将对方搂抱进了那个山洞。
一阵工夫过去,那头毛驴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不时地用蹄子叩击地上的石子,大概正是这种令人心焦的声音,才把两位女人一起引出了那个山洞。二人相互拍拍身上的尘土,重新系好各自的围巾,绿头巾女人又张开臂膊,将红头巾女人轻轻搂抱起来,小心翼翼地安顿在驴鞍上。山坡上仔细观看的二人,总以为发现了不太光彩的事情。可不,在当地人的心目中,同性恋一直被当作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绿头巾女人将驴缰从树上解开,好像托付什么重要任务似的,将它全权递给了红头巾女人,看来是想让她独自骑驴前行。红头巾女人赶紧照着去办,用红手绢娇憨地扇了一下驴胛,两腿轻轻拍夹拍夹驴肚,那畜生便徐徐朝前走去。留下来的绿头巾女人,立着身子解开裤带,从里面掏出水枪似的物儿,往洞口的一块山石上大咧咧地撒起了尿。
那绿头巾女人竟然是个男的!山梁上的二位窥视者,像冬眠过后的什么动物渐渐苏醒过来。他们万万没想到,等来等去却等到了这么一件撩骚之事,双双的嘴脸和颈项都变得通红和躁热不堪了,依稀丢掉了男子汉的什么护身款项。山壕里的路,渐渐向他们这边的山梁弯过来不少。那独驴与那一对人的样子,愈来愈显得大方和明白。
海文悄声说道:“那个绿头巾人物,怎么好像是高步清啊?尤其是男人的身板、衣着和走路的姿势特别像,再说他一直都会用女嗓子唱歌。”
“那个红头巾人物,我看很像韩维民的妹子韩梅花。我早就认识她,早些年到山里挖甘草,我还在他男人管理的羊场上住过一些日子。那时候,她的歌儿就唱得不错,却是个苦命人。”李心秀也随声附和着。
海文若有所思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从再简单不过男伴女装就可以看来,高步清是不想让人们认出自己,可还是被我们识破了。”
“要我看,他之所以那样做,也是对自己和韩梅花的保护。万一让韩维民知道,地主家庭成分的高步清,居然不顾已被自己耳朵上打过记号过的沉痛教训,依然和他的妹子偷偷来往,那就闯下了大祸。”就在这么低声谈论的时候,李心秀立马想起了那女人的身世。
小时候,由于家里的光阴极其寒薄,就将她送给了一位田姓的人家。还没长成人,田家二老就已相继去世。长大之后,她嫁给了山里的一个老光棍,还生下了一个尕娃。老家伙那年一命呜呼后,她又投奔了兄长韩维民。就连户口也从山里迁到了梨花湾。尕娃却一直在羊场上放羊,就因为田家的成分有问题,韩维民非但不准那娃落户,就连自己的家门也不准他进出。据说,正因为韩维民发现了高步清和他妹子的暧昧关系,又将韩梅花赶回了东山里的婆家。
如若不是杜英英来到身后提醒,二人只顾看人家做戏,险些误了自个儿的生计大事。将水葫芦提到放干粮袋的地方,焦渴难忍的他们哪管泉水该有多么冰冷,捧起水葫芦赶忙喝起来。尽管每喝一口都会打一个寒颤,不一会儿,三人已将半葫芦泉水饮下了肚。当嗓子里有了些滋润的感觉,又一起往出掏干粮。讨厌的沙粒,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路途进入到了干粮袋,每块干粮的表层,都粘上了不少这种细碎的砂石。
海文和杜英英各拿一块干粮,吹了又吹,拍了又拍,抠了又抠,还是不能将上面的沙粒打发干净。别说吃了,看着它们,牙都硌得慌。然而,如果不吃下去,又怎能有力气?没有力气,接下来又怎么继续干活?他俩再看李心秀,他的干粮也是同样的,却吃得那么香甜。二人觉得特别奇怪,那么多的沙粒到底是怎样驱除干净的呢?
有如向李心秀学着挖甘草那样,二人也格外认真地向他学着痛痛快快吃干粮。然而每使劲嚼一次,牙齿里就会发出一种能使整个头部发麻的声响和感觉。这时他们才发现,李心秀同志根本没有使劲嚼,干粮到了嘴里之后,快速翻转若干个身,连忙用凉水冲下去。他俩立即效仿,果然很灵验。
太阳快要落山时,八个人一起集中到海文所在的这个山坳里。相互打量,每个人都有不少收获,捆最大、草最粗的要数李心秀和马贵了。看着他们的劳动成果,大家再一次悟到了什么叫历练。谙熟甘草行情的李心秀对大家说,即使最小的甘草捆,只要经过挑选、归类、剪切等加工处理,然后拿到城里的收购站去卖,就可以得到不少钱,至少也能抵得上一个全劳,在生产队里出工几个月的收入。
由于海文及时总结和鼓励,每个人的心里都格外快活,下决心再也不去队里受死苦、吃死亏,同时也还在心里做着动员家人或亲戚进山挖甘草的打算。为了庆贺今天出征的胜利,海文拿出了几只滚圆的野兔。他说,那是自己和李心秀、杜英英一起围捕的。
马贵也被他们的慷慨之举深深打动了,从他的甘草捆的最深处,掏出了几只沙鸡。并对大家说,这种收获几乎是顺手牵羊,沙鸡大都成群结队地神速飞行,稍不注意就会撞伤在通过山地的高压电线上。还说,那几只沙鸡,都是他用随身携带的小刀亲手宰过的,宰之前他还特意念了经文,不要认为有什么不清真。
大家立刻分头行动起来,有的拾柴禾,有的折柠条,有的收拾猎物。当夜色悄悄降临,西面的天空挂起一弯清清亮亮新月的时候,深山野谷里的篝火已呼呼啦啦地燃烧起来。年轻人们一起围坐在火堆旁,边说着话儿,边用柠条挑着分得的肉食在火上烤炙着。
肉食滋滋响着,每滴下一粒晶莹的油珠,立马燃起一团旺旺的火苗,也会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相互打量的时候,只见每个人的布满汗迹的脸膛上,都闪烁着生动而幸福的光彩。是啊,每个人的心里又怎能不清楚,这可是许多年以来,都未曾见到过的动人景象。
野餐过后,人们背起各自的甘草捆,一起踏上了返回家乡的路途。庄里人快要睡定的时候,已步入了离家最近的一道山水沟。无疑是家的神奇魅力,浑身的疲乏顿时荡然无存了。大家正走得来劲,却发现迎面山包上飘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近了,才发现是马家姑娘。她滑下山包之后,双脚还陷在深深的沙坡里,便赶忙悄声哑气地说:
“你们赶快从别的沟口回家吧!”
“出啥事了?”
“韩维民带着一伙人,正在这条沟口门上等你们呢。”
“哎呀,多亏你来报信啊。”
得知海文不缴下欠队上的杂七杂八的款项,还胆敢带领一些社员上山挖甘草,大张旗鼓地走资本主义道路,杜石朴和张佐铭将这种情况立即向上级做了反映。并施加压力说,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情,如果上级不及时处理,他们这队长再也没法干了。听了这种撂挑子的胁迫之辞,韩维民怕弄假成真,影响自己的工作,还牵连到自己家大林的婚事,立即带着一伙人,来给正、副两位队长撑腰。想在这沟口门上将他们拦截住,再带着赃物一起到庄里开社员大会。
“麦尔燕,你是怎么知道的?”
“高步清去我家说的。”
“他是从哪里知道这些详情的?”
“没问过。高步清今天不知怎么了,脸上到处都是红伤黑印,一条腿也一瘸一拐的。看那样子,好像被什么人狠狠地打过了。可我搞不清,他的力气那么大,为啥会伤得那么重,难道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吗?我爹问他是怎么回事,起先他一句话也不肯说,追问到后来,才眼泪汪汪地回答,人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
高步清的这种变故,让海文和李心秀太难以置信了。自窥视过山沟里的那些事情之后,有关红头巾女人和绿头巾女人恩恩爱爱的情景,一直都浮现在二人眼前,那样扑朔迷离,那样纯朴神奇,那样挥之不去。的确,若不是麦尔燕的信誉向来都好,他俩不会相信是真实情况。就在为这样的消息而惊诧不已的时候,大家一起用感激的目光打量着马家姑娘。
看来,她无疑是从亭子那边绕道而来的,那里是一片浩瀚坟地,天又黑得这样深沉。何况,通报这种事情的风险性与思想压力都相当大。为了解脱他们,作为女儿家,不知该下了多么大的决心,鼓足了多么大的勇气呢。假若她不来报信,大家一如先前那样毫不知情乃至兴致勃勃地赶回去,肯定要被守株待兔的人家弄到众目睽睽的场合去奚落,真不知还要受多么大的损失和屈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