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石朴总认为,责权分明的人盯人的战术,最安全也最可靠。哪想到,仿佛自己与自己开了一个大玩笑。往回走的时候,他又顺着清水湖的堤坝继续寻找。腿脚走酸了,眼睛瞅麻了,依然连个影子也不见。此时,他又开始担心,莫非女儿真像早先时候给娘老子说过的那样,已经走上了绝路?想到这里,他蹲在湖边,两手狠狠撕拽起了自己的头发,浑浊老泪也簌簌滚落下来。
其实,当天下午,海文就已知道了杜英英和韩大林定婚与道喜的消息。听到李心秀述说具体情况之后,本已好转的病情,仿佛只是倏地一下就退回到了从前的状态。怪不得这些日子,杜英英不到自己家来了,原来已经变心了,“贼溜子”啊,你可真会耍弄人。尽管事已如此,海文还是有些不肯相信,用迷茫的目光看着李心秀:“你说的这些情况,是真的吗?”
“我从远处打量,杜家门口一片贺喜景象,走到跟前想看个究竟,原来杜、韩两家的不少人,正庄庄重重、气气派派地给儿女定婚和道喜呢。我看,你快死了这份心吧。不该是你的媳妇,费尽心思也白搭。俗话说得好:‘犟扭的瓜儿不甜’,世界上的好姑娘多的是,像你这样的小伙子,别担心找不上好媳妇。”
李心秀离开之后,海文愈加痛苦不堪。按理,病中之人更需要相爱者的关怀,自己却遭到了如此残酷的打击,真有点本地人所说的狗撵下坡狼的感觉。看来,女人的心,尤其是姑娘的心,并不像他所想象得那样纯洁、坚贞和善良。就像立春过后的天气,说变就会立马变得让人无法接受:先前还是那样春意融融和风拂面,闪眼之际就已寒气袭人飞沙走石。
生气归生气,但作为一个有独到人生追求和讲信义的男子汉,要想真正忘掉一个自己所钟爱的女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有人攻击他没志气,也无法彻底了断那番感情。正打算亲自去看个究竟,忽然门口的光亮处传来了微弱而又甜润的呼唤:“阿丹哥——”
“原来是你啊?!”定神细瞅,正是杜英英,海文兴奋地呼喊起来。两个人都怔住了,是惊诧,是喜悦,他们自己也很难说清。二人都用惊异的目光在对方的眉目之间与周身上下时不时地打量着。也都有很多的问题想对心上的人儿打问,但由于都怕伤损了对方的感情,反倒铸成了沉默。
多日未见,杜英英仿佛又长高了许多,那对小而有神的眼睛愈加俏丽了,白皙的梨花脸蛋泛着朝霞般的淡淡红晕,耳朵上挂着一对精致的金色耳环——那是她只花了几角钱在城里的小商店里买到的,刘海蓬松并带些小巧而微妙的卷儿,两条乌黑的细长辫子随着走路的节奏在身后悠来荡去。
若按本地乡俗,在定婚的这一天,未来的新娘,就该身着花红柳绿,以示前景生机盎然。独独她一身素雅,令人一下子就看出,是梨花湾大地上生长出的梨花一样的美人儿。海文却不知,对方是在来见他之前,才换上了自己原来的这身装束。至于发型,那是先前在里屋闲呆的时候,她用烤烫的筷子略微收拾了一下。
她没料到,阿丹哥竟然变成了这等模样,脸只剩下一层惨淡的白皮儿,眼睛坠入了万丈深渊,胡子拉碴的,纯粹像个久押监牢而又身染沉疴的囚犯。如实说,她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勇气从家里逃出来,是心中有个让自己深爱着的俊朗小伙,在时不时地自己给增添着勇气、闪烁着希望和鼓舞着力量。
想象和现实的巨大落差,让她的感觉猛然间恍惚起来。是啊,一旦这边的前景惨不忍睹,却又放走了很多人都企羡不已的一次人生机遇,岂不显得荒唐。但她真不亏是个很会动心眼的“贼溜子”,很快便从韩家的强大中看出了虚弱,也从海文暂时的孱弱中看出了未来的希望。
韩家和自己的父母,之所以要给她搞这种速战速决地订婚和道喜,很可能与最近到处传说的农村要有较大变动有关,似乎双方都感到了自己政权的岌岌可危。是啊,若果真出现大动荡或大改组,韩维民的大队领导与自己父亲生产队长的位置,都将受到严重影响,很可能难以为继。那样一来,韩大林砖厂会计的岗位也会前途渺茫。
海文倒显得很有后劲和起色,只要光阴给他自由,就会搞出一番让人吃惊的名堂来。尽管目前还在病痛之中,但只要认真分析回队以来的那段经历,就可以断定,他是一个有雄心大志和生命潜力的青年。一如对方曾给自己转述过的——他那伯父海中行所说的,小到这个生产队,大到整个农村的事情,说到底还是一个体制问题,只要这个主要矛盾能解决,其他问题定会迎刃而解。
二人都默默地看着对方,但每个人的心情都格外复杂,有以往美好印象的不时怂恿,也有新问题制造的麻烦。不是他不想牵她的手,是有一些不明不白的事情,需要尽快澄清。不是她不想去接近他,是待到一些心病治愈了才能上路。海文终于忍耐不下去了,直截了当地问道:
“听说家里有重要事情,你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了?”
“你别操那些闲心了,我是我自个儿的。”
“啥时候把我从你的身边打发出去了呢?”
“是你早就把我从你的身边打发出去的。”
“此话怎讲?”
“你不是想和马家姑娘成亲么?”
“你听谁胡说八道的?”
“是我亲耳听见的。”
“绝对不会,肯定是梦中的事情。”
“就在那个分红大会之后的晚上,你妈和马存惠在你家里谈论你和麦尔燕成亲的事,当时你分明就在现场,为啥却一言不发?在我看来,沉默就意味着同意。”
“哦,是这件事情呀,我想起来了。那是老人们之间随口说下的,你何必当真?马存惠大伯对我们一家人总是那么关心。我如果当面薄人,也太不尽人情了吧?后来两家都再没提那件事,我早就把它忘光了呢。你快放宽心吧,这件事的决定权,全在我。”
“果真是这样吗?”
“那当然了。莫非,你已答应了韩家?”
看着对方的打扮,海文又不能不想到韩家的事,或许对方怀疑自己已经变了心,并发现已经狼狈不堪,没有了一丁点儿吸引力,便将心思转向了韩家?若是那样,尽管有情可原,自己也得问个分明,尤其在这种事情上,决不能糊里糊涂为人。就在他迟疑的一刹那,杜英英猛地扑在他的怀里,哭着说:“我绝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情。”
她愈哭愈痛快,像没满月的娃芽芽,又像没出窝的猫娃娃。海文用左手轻轻托着她的后脑勺,右手的指蛋儿轻轻抹着对方眼角的那串水嫩珍珠似的泪水,仔细地欣赏着那白皙得宛如夜露滋润过的梨花一般的脸蛋儿、两颗星星般的眼睛、棱棱的鼻子、小巧而又水漉漉的嘴巴、精致艺术品一样的牙齿,病秧身子又怎能不硬朗起来。
月亮,或许也被一对年轻人的真心相爱感动了,从东山顶上升起来,将皎洁的光辉通过窗户上的玻璃,康而慨之地洒在他们的脸上。顿时,外边的整个大千世界,也为这一对绝处逢生的人儿激动不已了,好像处处都演播着黑白电影。是啊,所有的鲜艳色彩,又怎敢与这对人儿的情感色彩相提并论、相互媲美呢?
“今晚回去,你爹若是不饶你,那可怎么办?”
“我就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那可不敢,他们会认为,我俩真的做过那种事情了。”
“哼,就叫他们当真才好呢,反正我已经豁出来了。”
这般舍命陪君子的话,让海文的感情愈发不能自抑了,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经过一番波折的爱啊,是那么难得而又多了一些复杂的人生意味,你让一对人儿,续接上了爱的以往,也让正前行着的爱,具有了爱得更好和爱的更深的精神准备。一不经心,二人撞响了放在炕上的那台袖珍收音机,里面正深情地唱着一首花儿:
一对鸳鸯落河沿,
棒打着它不散了;
我俩的婚缘一千年,
钢刀子割它不断了。
走进自己家院门的那阵,杜英英的精神完全处在紧张状态之中。她估计,等待自己的首先是严厉的逼问,接着是严酷的惩治。她深知,类似自己今天的这种行为,在当地任何一位家长眼里,都犯了大忌,闯下了大祸。然而,进屋许久,一切都没有发生,这让她感到特别意外。随便吃些饭之后,赶忙钻进被窝躲藏起来。再说,一整天的忙乱和精神熬煎,已使她疲惫不堪。
屋里静得出奇,就连老鼠在柜底下磨牙的声音,也能听得真真切切。如此情景,使她愈发怀疑周围的一切。莫非自己走错了地方,并不是原来的那个家,而是步入了另外的危险境地。至少,也是激战前的沉寂。或许,爹正在哪个黑暗的角落里溜着,手里攥着一把牛耳朵尖刀,待到她睡得毫无知觉的时候,才开始搞什么突然袭击。是割鼻子,割耳朵,还是要她的小命?直到半夜,什么动静也没有,却传来了爹那打雷一般的酣声。
她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粉碎了他们的计谋,一切竟会如此悄无声息、安然无恙。莫非这静谧之中,潜伏着什么危机;莫非那柜底下传来的,并不是老鼠磨牙的声音,而是灾祸的细胞正在蓬蓬勃勃地分裂与生长?恰在这时,睡在她身边的妹妹法蒂玛翻身醒来,她赶紧打问,自己溜走之后,家里那件事进展如何:
“到底怎么样确定了?”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是啥意思?”
“就是按爹妈的意思办了的意思。”
妹妹的回答又怎能不让姐姐瞠目结舌,她万万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这等荒唐事情,女方不在场,还可以照样定婚和道喜。看来,他们果真把她当成了母麻雀,把韩大林当成了公麻雀!与其这样,还不如当时自己什么心眼也不要动,冲出去拼搏一番管用。你这个“贼溜子”啊,聪明反被聪明误!
杜英英深深知道,这种定婚和道喜仪式,尤其对自己来说,该有着怎样的重要性。尽管有婚姻法在给她壮胆,给她做着官司方面的切实保证,但在梨花湾百姓们的眼里,自己毫无疑问已经成了韩大林的未婚妻。这种由双方父母意愿拿捏而成的荒唐事实,这种根深蒂固的约定俗成,想否定和洗刷干净,冲破和我行我素,该是何等艰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