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杜英英的话,他那本来很阳光的脸色,顿时变得暗淡下来,清泉般的一双眼睛,立刻变成了两口枯井,霎时又一起弥满起了雾瘴,那只手却还在兜里不断地摸着;“阿依莎,今天咱俩先不提那方面的事,行吗?晚上八点钟,公社要演意大利电影《求婚》呢,我给你也买了一张票。哎呀,票怎能这样难摸?”
“我妈有病,晚上一直都忌讳从远路上来的人,我可去不成,谢谢你。”就在她的心跳得愈加厉害浑身也燥热起来的时候,没料到,马贵却说出了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话,由于没了精神压力,杜英英的心情一下轻松起来,只是委婉地推辞着。
“如果怕人说闲话,你先进去看。”
“我可不敢。”
“等电影开演之后,礼堂里的灯光暗下来,我再去按座位号找你。”
“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了吗,是我妈有病忌人呢。”
“你是有名的‘贼溜子’,悄悄溜出来就是了。”说话中间马贵竟然一把抓起了杜英英的手,就在往手掌里塞票的时候,几个指头蛋儿也还不时地在她的手背上摩擦着、感觉着。
没料到马贵竟会这样,她连忙抽回了自己的手:“我说不去就不去,你难道是吃了疯猫的肉,得了抓抓病了?”
“阿依莎,你快死了和海文相好的那份心吧,今天他竟然提着一把磨得锋利无比的铡刀刃,想劈死你爹呢,你还和他有啥好头?”马贵的脸上和眼睛里的亲热劲儿倏地不见了,马上又以格外关心的语气说出了这样一件事。
“啥,你说啥,竟然有这种事情?”
“哄你干啥,不信去打问呗。”
“不可能吧?”
“阿依莎,我俩去看电影吧,我还有好多心里话要对你说呢。”
“我不去。”
杜英英痴痴地站着,心里一个劲地想着海文用铡刀刃劈自己父亲的事。太可怕了,有多么大的仇,要下那种毒手啊。这样想的时候,对马贵的回答,仿佛只是下意识的。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特别沉重而又十分干脆的响声。马贵本来还想说什么,情急之中却什么话也想不出来。
杜英英知道,那是奶奶拄着拐棍走路时候传出的声音。她以为,很可能是奶奶已经发现了马贵的行踪,直接往厨房走来了。灵机一动连忙将计就计地诈唬道:“赶快走吧,小心让我奶奶美美地敲你一拄棍!”
“使完我就送回来!”马贵知道,那位奶奶可是全庄有名的老封建,最反对不是夫妻或亲戚关系的男女在一起说闲话或眉来眼去。一旦发起脾气来,往往让当事者难以招架,也没准儿还会抡起拄棍惩罚。就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又怕被老人拦在门口,自己又说不出什么正当理由,就会难以下台。若是依然呆在这个屋里,让老人将他俩堵在一起,情况就会更糟。正着急得没一点办法的时候,发现地上放着一杆盘儿秤,立马蹲下去将其拿到手,边向门外溜边高喉咙大嗓门地说。
声音还没落地,他就掀起门帘逃了出去。当杜英英意识到,马贵的那句话是为了脱身而喊给外边人听的,不禁被对方迅速的反应能力与怪异的杜撰本事而折服。尤其是对方逃跑时的那种样子,极像当年在学校演芭蕾舞剧《白毛女》时,扮演穆仁智提着灯笼蹿跳的那个动作。当发现秤砣还静静躺在地上,不禁又为精明绝顶者的一时疏漏而哑然失笑了。
让杜英英依然有些担心的是,如若耳不聋、眼不花的奶奶,让马贵反过头来取秤砣,那可就坏了大事。过了一会儿工夫,未听见院里传来任何动静,她才打消了那番顾虑。然而,当想起爹和海文闹矛盾的严重情况,浑身又立马酸软下来,只好顺势坐在装着山药蛋的麻袋上。此刻,她能感觉出来,自己的整个身子,从脚趾头蛋蛋到头发梢稍,肯定都是冰凉至极的。
如此景况之中,自己要想和海文攀亲结缘,岂不比登天还难?莫非,自己真和马贵有什么缘份?想到这里,竟有些焦急和恐惧。是啊,一旦与鬼里鬼气的那个家伙在一起过日子,那就倒了邪霉!她的心里格外清楚,倘若相爱的光阴里没了海文,自己的精神支柱立刻就会坍塌,倒还不如死了痛快。
这种绝望的时刻,她又想起了张丽丽对自己的攻击。就像世上任何动物的机智,都离不了敌手对自己的威胁和逼迫一样。对方的那些难听话,给了她强烈的拼搏勇气和竞争意识。的确,如若自己与海文果真了结已经走到半道的恩爱关系,像张丽丽那样的小人,还不知会用半边嘴怎样偷着笑呢
自己真该挺出身来去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让爹和海文看清楚究竟谁在中间捣鬼作孽!分明发现是张佐铭在装病,反倒要让挨打受气的海文再给他出工分和赔钱,这算啥世道?现在看来,爹和海文为张佐铭这种人闹矛盾,真有点不合算。在处处耍诡卖俏的那种人跟前,他俩的心眼都过于实在,最容易被对方欺骗,又怎么能不被动?若为这种馊淡事与海文了结关系,自己活得也太无能了。
此时,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猛地掀起门帘,匆匆离开了小院。她想立即去见海文,当面扎扎实实地告诉他,那份冤枉工分和倒找款,绝不能给张家出。无论如何,也不该受这份侮辱。如果在这件事上认输,他就是一个置自己人格于不顾的平庸家伙。就在赶路的时候,心里也还不时地抱怨着父亲:
爹啊爹,如果没有你的支持,那姓张的绝对不敢那般耍赖。抱怨过了,她却又认为,爹的这种支持,或许是处于工作上的需要,是正队长对副队长声誉和威信的一种维护。她可以很自信地说,对自己的老子,她了解得最透彻。那是一位特别耿直的人,她懊悔自己没把这件事情的真相早些给爹说清楚。
生产队的副队长,大家的领头人,怎么会装病?应该让爹尽早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若能那样,爹就不可能上当受骗。爹如果早先知道这件事,定会勃然大怒,也会狠狠训斥张佐铭。那样,就不会在今天的分红大会上,扣海文家的杂七杂八了。更不会导致海文对父亲磨刀霍霍以死相拼了。想到这里,她痛恨起了以往的那个自己,人们都说你是个“贼溜子”,为啥对张佐铭这种人迟迟没有看透,为啥好不容易看透了却又不能站出来说透?
过去,她时常都听爹说张佐铭是如何手脚勤灵,听话受使。正是这个原因,爹也喜欢到张家拉话闲谝。有好多次奉妈的命令她去找爹,都亲眼看见张家竟然就像敬奉长辈那样,给爹端吃端喝。见她去了,也都众星捧月前呼后拥,忙不迭地给她端吃端喝。受宠若惊的她从未享用过,可心里却也充满了感激。
早在海文替张佐铭写状子而蒙受不白之冤的那时候,她就曾对张副队长的品行产生过怀疑。后来,又从众人那里听到过一些有关对方的不堪入耳的传闻。队里干农活当中,她也多次发现,作为副队长,有时派活不精心,甚至由着性子来。由于一切都罩上了爹与人家关系不错的雾障,辨别起来总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直到此时,她才对人生有了前所未有的体会和感叹:
人啊,你们永远也看不透自己的同伙,你们的同伙也永远看不透你们!今天是一根麻头毛脸的野菜瓜,没准儿明天就会变成一个美丽无比的小女子;原来是一朵水灵灵的梨花,当你伸过手去摘的时候,也许会幻化成为一撮由黑水凝成的冰炭。
你们之中的很多人大都走在后悔的路上,尽管也曾暗下决心绝不重蹈覆辙,却又不得不在新的后悔的路上继续走下去。但我要说,正是那一个个后悔,才让你们的人生变得那么深奥、神秘、丰富和有趣,才使得你们一步步地灵秀、聪颖和强大。
可以说,后悔就是摆脱麻木和无知的开始,也是清醒和进步的开始。或许正因为如此,人这种动物才逐渐成了世界上最顽强和最富有创造力的一种动物,才成为了世界上乃至整个宇宙之中——至少目前可以断定的最高级、最伟大、最了不起的生命。
一旦对人和人生有了这样一番深刻的认识,杜英英觉得就连自己的脚步也愈走愈快了。庄巷道里的路,本就高低不平,可她似乎有什么特异功能似的,脚步匆忙而又稳健,显出了“贼溜子”的烟云本色。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哪怕这场官司打到哪里去,自己也要奉陪到底。一定要给海文去作证,勇敢指出张佐铭是装病的。那个卑鄙的家伙,竟然把咱爹的支持,当成了一种欺人的恃头。
快到海文家的时候,却发现院门口的路上摆放着一辆小胶轮车。若是以往,她定会想这车是本庄的,还是从外边来的?是送人来的,还是拉什么货物来的?今天,由于脑海已让作证之事完全占领,她着急慌忙地地走进了金氏家的院子,正想进屋去找海文的时候,却被屋里传出的说话声稳住了脚步。
“他大伯,你这老疙瘩丫头麦尔燕,越长越叫人爱惜了。”从金氏的话语中,杜英英完全可以判断出来,马家姑娘与其父马存惠肯定都在屋里边。
“多谢她姨妈的抬举,要说起心灵、手巧和为人厚道来,她极像马华。”她能感觉到,马存惠的声音,竟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坦然和亲切。
“大伯,你对我们一家人这么关心,真叫人过意不去啊。平时,我们家缺这少那,我总要到你们家去借呀、拿呀的,真够麻烦你们的了。今天会上,人家刚刚宣布继续扣除咱家的口粮,你和麦尔燕就把粮食送来了,真叫我不知说啥话才好。”海文也表达着自己的感激之情。
“娃,你如果这么想就不对了,都是自家人,何必看得那么薄啬和生分?照你这么说,你父亲待我们一家人的恩情,我们几时才能报答上呢?”
“他大伯,你呀,总把咱家的娃儿当亲亲的骨肉对待。麦尔燕也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了。你若是能看得起咱这穷家,干脆咱们两家攀个亲。阿丹是个没了爹的娃,你也好给他当靠山。只要这门亲事能定下来,即使哪天我一口气上不来,也会没啥牵挂地走了。”
“我没啥说的,就看孩子们都是啥心思。”
“爹,你怎能当着阿丹哥的面说这种话?”
听见马家姑娘就像羊羔羔撒娇似的,站在屋外的杜英英心里难过得真想大哭一场。人家都有个好老子呢,总是生方设法把儿女往好路上领,我遇的是啥老子?儿女挣死玩命地刚刚爬到好路上,他还要提起女儿的双腿往苦水沟里撂呢,我的命为啥比苦胆和黄连还要苦啊?
看来,事情已经非常明显,金氏、马存惠及麦尔燕,都以各种方式通过了那件事。那么,她杜英英只有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海文身上。她侧耳倾听着海文到底要说什么样的话,这可是最关键的事情。如果他不同意,那就说明其他人的意见,统统是自作多情。
杜英英等啊等,一直等到愈来愈多的酸楚快要把自己的心蜇蚀得不堪一击的时候,依然没能等来海文表态的话,更没能听到让她企盼得快要发疯的那一个不字。沉默意味着同意,海文的悄无声息,让她立刻想起了这句概括性极强的话。首先,今天爹和海文闹了不小矛盾;再者,也与困难当口,马家对海家的鼎力支持不无关系。看来,正是这样两大关键事情的共同作用,才使海文突然改变了定力
仔细想来,自己实在太天真了,海文竟能扛上铡刀刃去杀自己的父亲,如若不是有人阻拦的话,她这个女儿很可能就永远见不到了他。现在,竟然还想与人家美梦成真,岂不是异想天开!想到这里,她气得浑身颤抖起来。与此同时,也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着海文,骂他是个经不住考验的东西,背信弃义的家伙,地地道道的伪君子。她边流着泪,边向院门外趔趔趄趄跑去。夜,仿佛一口倒扣着的并且烂了千百万个小沙眼的大铁锅,这口大铁锅恰似她此时千疮百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