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再往明白些说,就是拿集体的东西,为往后给生产队办事拉关系。‘猫儿要上墙,是狗儿撵得慌’。没办法,如今办事,没这一手真还不行。杜石朴还算是有一定信誉和人际关系的人。要是你和我,把那半麻袋梨恭恭敬敬送到陈温让面前,人家还不一定要呢。你要知道,眼下兴的是‘走路不粘泥,吃鱼不荤嘴’。”
起先海文总以为,大伯定会对他的所做所为,特别是为那半麻袋梨而坚持原则的事,给以较高的认可和热情的评价。没想到,大伯却委婉地否定了。他一下子愕然了,是与非的界线顿时模糊不清了。也就在这时,先前的那种幻觉又出现在眼前,情景却与此前大不相同,高山和大树变成了质地松软或酥脆的冰雪,并且迅速融化一尽。渐渐,就连树的根部和山的底座,也都变成了空洞和深谷。
海文如坐针毡的样子,让马存惠很快觉察到,对方已经有些无所适从,看来心里的斗争非常激烈。毫无疑问,是他过高估计了自己,总认为他的那种做法,定能得到像他这样长辈的赞许。而对于指责,却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想到这里,他亲自提起茶壶,给他的茶盅里添上了水,又吩咐女儿赶快给母亲搭手,做些吃的端上来。然后,继续开导海文说:
“你回来也有必要,没日没夜看那梨园,表面上看,好像没有农活的苦重,可这种活,也得会干。张佐铭心肠本就歹毒,又用一杆鸟枪时不时地瞎咋唬,一般人谁也不愿去惹麻烦。你呢,全凭勤苦,耗光你的精力,还叫你自个儿觉不着。更不要说,还让你在看管梨园的时候,从事砌园墙的苦活。
“张佐铭能在那里安下心,是人家会捞外快。你有啥,还要多花精力去种菜。还听说,你想为队上种中草药和栽种新品种梨树呢。其实,这些想法都不错。这个庄子里除了你,别人都不会这么想。为啥?因为大家都受过整治。也就是说,都已经上过类似的当,吃过这般的亏。只要仔细回想就会发现,就连每年农田上和梨园里的收入,都是‘狗吃羊肠子——连吃带甩’,再种中草药和栽种新树苗又能怎样?”
听罢大伯的一番话,海文的感觉再次恍惚起来,一会儿好像栽进了先前出现过的那个空洞,一会儿又似乎跌入了那种山谷。而且,那空洞和山谷依稀比先前更深更玄了,还漫来一股股阴森得让他全身发颤的黑幽幽的气体。在这种毫无希望和令人窒息的感觉里,他的耳畔却又传来了大伯的耐心劝说:
“还是从梨园出来好,不干那种活,还少吃些冷亏。每天不分昼夜地出力操心,才落得十分工。可是,这队上的十分工,也就是一个劳动日,分的仅仅是一毛多钱。不知你算过账没有,每人每天吃一、二斤粮是多少钱,粮食见年儿都分不够,还得在黑市买高价的。再说,还要穿上衣服和拿上工具才能劳动吧。杂七杂八算下来,干一天活,不但分文不进,还要倒贴进去不少。当然不光是你自己,家里还有老老少少,这样下去光阴还怎么过啊?”
此时,海文非但觉得自己的神智有些飘忽,就连视力也渐渐变得朦胧起来。只见那空洞和山谷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底,也没有边壁,更没有什么出路。他使劲瞅呀,摸呀,蹬呀,却一点作用都没有。他多么想见到先前的大山和巨树啊,他多么希望父亲的亡灵来拯救他啊。就在这时,听大伯继续说道:
“依我看,队上的其他活,暂时你也不要去干了,干脆我们一道去贩梨。山里马华庄子上,来咱们县麻黄厂卖麻黄的手扶拖拉机,还有一辆在厂里停着,说是等着厂里算款哩。马华忙得来不了,带口信过来说,我们两家有啥拉运的农活,可以瞅个空儿干。我儿努哈不亏是个好样的,到了那里才不长时间,就已被众人推选成了生产队长。
“这儿的梨趸买一斤八分钱,手扶拖拉机一车就能装一吨多,过了黄河串庄子,二斤梨就能换一斤麦子,最近城里的市场也开放了,麦子拉回来一斤可以卖两毛七,一趟就能干吃净落一百来块钱。若是以前,我还真没勇气做这种买卖呢。马华当招女婿的事,对我的刺激太大了,非得想其他办法不可。我和马贵已经跑了一趟。你若去的话,我再想办法找个车。想当初,东跑西颠的时候,我曾在煤矿开过运煤的小型拖拉机,没坐班房那些年,也还给队上开过一段时间手扶。”
他恍恍惚惚觉得,父亲听见自己的呼救,赶紧跑来伸出双手,想将他拽出黑暗。他多么想看清楚父亲的尊容啊,然后再给他述说那些堆积如山的话。然而,老人却倏地一下不见了。也就在这个时候,空洞和深谷也没有了踪影,看到的却是高山和大树。当他想切切实实依靠的时候,高山却变成了迷雾,大树也化作了火云。
正不知如何是好,麦尔燕又一次出现在了炕桌跟前,双手端着一个圆圆的磁盘,上面放着两碗揪面与盛着各样调料的小碟子和小碗。她先是将饭使好调料,而后双手捧着碗,一一递到他们手中,并且还谦恭地礼让着。待到他们都吃起来,她才退后几步坐在窗根的炕沿上,佯装看爹的那台小型收音机,实则很想知道他们说话的内容。
海文边吃边说:“大伯,我好赖也是个高中毕业生,怎么能干那种投机倒把的买卖呢?”
“怕啥,我们不贩金,不倒银;烫手的不拿,烫嘴的不吃。买卖个水果,一泡尿的东西嘛。”马存惠爽朗地谈着自己的看法。
“如果人人都朝外跑,队里的生产还怎么搞啊?”
“好憨娃哩,哪个庄户人不心疼自己的土地?那些年,还没蹲监狱的时候,谁要是东奔西颠不归窝,我总要长嘴长舌地指责人家,庄户人可不敢亏待生养我们的土地啊。可到头来,却是我们这些死守在庄子里的人,吃了大亏。”
“我还是觉得,那样做不太合适。”
“你呀,这么前怕狼后怕虎,不上学还跑回来干啥?”
海文已经看出,就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大伯的眼神是那么焦灼。也就在此刻,他也想起了自己的一些不是。上次,高考榜贴出来后,按理就该来向大伯述说实情。这位长辈,对他的求学之路一直都很关注。由于心里一直记着开斋节那天自己没去上寺大伯训斥的事,觉得未能考取很没有面子,便没到他家来过。再说,马华被招走之事,对自己的打击过于厉害,简直就像是釜底抽薪。此时,他已听出来,大伯已经知道自己不上复读班的事。
“那天,我在街上还遇见了郑世文,就是常来你家的那个城里学生。他说,你放下补习班不上,硬要回到生产队里来,是想在这个生你养你的地方,干一番事业呢。这么大的事,你也不来和我说说,眼光可不能只往脚背上瞅啊。你还年轻,看来,还没意识到文化的长远好处。我们的穆罕默德圣人,就很看重文化学习。
“想当年,在红海附近的白尔德大圣战之后,释放战俘是要收缴赎金的,数目从一千元到四千元不等,因具体情况而定。而他竟然规定,实在无力缴纳赎金的那些能读会写的战俘,只要教会十个麦地那孩子读书识字就可以获释。麦地那是咱们教门的圣地,在现在的沙特阿拉伯。由于有了安拉的相助和晓谕,有了穆圣的这种重视文化知识的传统,后来也才有了辉煌的伊斯兰文化。
“在汲取中国文化的同时,伊斯兰文化也通过两条路途融入了中国。一条是由大食经波斯及阿富汗到达新疆南北,后经青海、甘肃直抵长安。据《资治通鉴》上说,唐朝时候这一渠道,商贾往来,络绎不绝。仅长安一地的外商就有四千余户,而大多都是阿拉伯和波斯人。经商和文化交流活动,从来都是融合在一起的。
“另一条就是海路,由波斯湾出发,经孟加拉海湾,过马六甲海峡,至南海,到达我国的广州、泉州、扬州等地的海路商道。从这两条路上来的最早的中亚细亚、波斯和阿拉伯人,就是咱们民族的祖先。只要尊重历史,就会清楚,学习文化、传播知识和沟通情感,是我们祖上的优良传统。
“他们把中国的造纸术、指南针、火药等等传过去,甚至传到更远的西方,他们又把天文、医学、历法、伊斯兰文化等等传到中国来。光回回历就被采用了元、明、清三朝四百多年,后来又传到了日本。所以说,娃呀,你可不能糊里糊涂地为人,要善于寻找看问题和做人的积极参照关系呢。
“我劝你,应该把默罕默德圣人的这句话牢牢记在心上,他曾语重心长地对信士们说:‘学者的墨汁,胜过殉道者的鲜血。’这是迄今为止,我所耳闻目睹到的对智者和知识最为看重,最为深刻,同时也是最高规格的评价。但凡有见识和良知的人,当读到这句话的时候,都无不为之震撼和感动。
“你啊,一定要把心往远处想,目光朝大处看,上次开斋节,你都不去上寺,不是大伯我骂你哩,看来你懂得很少。在我想来,真正意义上的宗教,不只是一种运用特殊方式表达的文化、文学和美学,也是人类发展历史上不可或缺的精神慰籍。世上之所以有宗教,不只是造物主的赐予,也是人们想生存得更超脱、更完美、更有力量、更有生命耐力与精神展望的需要,也可以说,是人类为了净化自己、丰富自己、艺术自己、神奇自己、强大自己、拓展生存空间和延伸人类生命感觉的需要。
“你以为你是个高中生,这宗教就不配你信了?我们民族的前人中曾经出过不少好汉,在世的时候,他们哪个不信教?相比起来,你一个高中生算个啥?像航海家郑和,画家高克恭,诗人萨都喇,清官海瑞,战死在平壤的抗日将军左宝贵,天文学家扎马鲁丁,设计元大都的建筑家亦黑迭尔丁,军政大员常遇春,思想家李贽,政治家赛典赤瞻思丁,药物学家爱薛,教育家马联元,抗清英雄杜文秀,跟随共产党干革命的抗日英雄马本斋,还有好多好多。
“看来,你也没读过多少国外的文学经典和史诗类精品,但凡涉猎过的人大都知道,宗教与文学自其产生之日起,便具有内在的联系,比如但丁的《神曲》等等,就连中国的好几部古典名著,都受到过宗教文化的启发和影响。从你对宗教的看法也可以看出,自从‘文革’到如今,因为一味地强调革命化,当然也是编撰教材的人怕犯立场和路线方面的错误,学生课本中所选的课文,该是多么的单纯和局限。
“娃,我今儿说这么多话,千句捆成一句,就是希望你能正确地尤其是要历史地对待宗教信仰,就是希望你能读书读出成绩来。我那几个娃,都叫我坐牢的事情给害苦了。严格地说,也都耽误得没太大指望了。但你一定要成为一个有大出息的人,千万不能向社会上的那些窝囊废看齐。当今之世,办啥事都离不开文化,没有相当程度的文化,就别想成大器。你却不上补习班跑回来,决心要在家乡搞一番事业呢。我还以为你能甩开手脚,没想到竟然连个小买卖都不敢去做,这怎么成?”
麦尔燕发现父亲非但不说一句安慰话,还将海文指责个没完没了,直把对方搞得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着急得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前些天,得知海文没考上大学,她就觉得很可惜,接着又听说海文被杜石朴从梨园撵了出来,更替对方伤心难过。今天,又遇到爹的这种没完没了的数落,她怕海文万一承受不了,就再也不进自己的家门,便把收音机悄悄拧开些,想尽量做些干扰。
“麦尔燕,你把音量放大点。”马存惠见海文没个痛快话,听到收音机里正播着省报的一篇社论《过光阴不算帐不行》,赶快让女儿弄响收音机,以便帮助自己排解心里的烦躁。不知何故,今天他总觉得,与海文说起话来,格外别扭和费劲,好像他们中间隔着千山万水似的。
听了一阵收音机之后,马存惠又对海文说:“如今,就连国家也提倡过光阴要算帐。你呀,也要仔细算一算帐呢,都二十来岁的人了,已经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龄,可是还很稚嫩,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就生活经验来讲,还不如纯粹在乡下劳动长大的年轻人呢。
“看来,由于以往我把这些年学校教育的能力和水平估计得太高了,也就把你估计得过高了。我听人说,你之所以和杜石朴在梨园顶着干,是想学习少年英雄刘文学呢。起先我还不知道刘文学是何许人也,一经了解,才知道是为了一点点辣椒,献出了自己宝贵生命的一个14岁的孩子,也是想当年国家树立的一个少年英雄典型。对此,我这个政治条件不太好的人,也不敢多说什么,若是说出来,可能就是一个上纲上线的问题。
“但我想提醒你,作为一个人,思考问题的方式可不能太表面、太单一。比如,那个老地主,分明知道自己是被专政的对象,为什么还要去偷集体的辣椒,岂不是没事找事,头往胶锅锅里边伸吗?我打问了一下,发生那件事的时间,恰恰是全国人民都遭遇到的六十年代前后的经济困难时期,如果真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你可要多长个心眼呢。
“那是一个特殊的时期,别说是为了活命偷集体的辣椒了,就在我们当地街上的食品店里,我就亲眼看见过好多起,抢吃别人已喂到嘴边的东西,即使打死都不肯放手的事情。听说有些地方,竟然还出现过挖开坟坑偷吃死人肉的情况。类似这些,就说明,人在快要饿死的时候,往往会变得很不理智。古人所说的仓廪实而知礼义,就包涵着这样的深刻道理。
“再说,即便老地主没有饥饿至极的原因,小同学发现有人偷集体地里的辣椒,感觉从体力上较量不过人家,可以智取啊,比如给哪级领导反映啊,怎么就非要把命搭上不可呢?爹妈生他养他一趟容易吗,学校培养他一场容易吗?用这种例子教育出来的学生,一旦到了社会上,又怎能不是直脖筋,又怎能不吃亏、不上当、不莽撞。你啊,这么糊里糊涂下去,可怎么办呢?人家都还有个老子指点和扶帮呢,你呢,就得自己靠自己,自己救自己。
“刚才我还听说,你想联合庄里的年轻人,为改变咱们这个队的穷困面貌,干些实事呢。这种想法本身没有错,但一点儿也不考虑自己实际水平和能力的空想,也是不可取的。我感觉,你的这种思考问题的方法,也与以往学校教育某些方面的失误分不开。总是拿空口号、光辉的幻想来救命,却忘记了一些最起码的常识,用现在人的话说,就是‘打铁先得自身硬’、‘创业不是单相思’。
“其实,《礼记?大学》中早就讲过,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大致意是说:思想端正了,然后自我修养完善;自我修养完善了,然后家庭整顿有序;家庭整顿好了,然后国家安定繁荣;国家安定繁荣了,然后天下平定。其中的确有一种由小到大、由点到面、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的逻辑和道理。流传更广的《孟子·尽心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其中也有相仿的道理。试想想,一个人如果连自个儿的吃饭、穿衣、娶媳妇这些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好,他能救得了大家和世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