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第一个统一中国的皇帝，秦始皇为这个国家创立了一种崭新的信仰，尽管两千年过去了，这种信仰的内在价值仍然没有充分地展现出来，值得我们继续深入挖掘。至于刘彻，他的事业不过是亦步亦趋地模仿秦始皇曾经做过的一切，而且远远没有前者做得好，因为他像所有人一样并不真正理解前者。所以，与秦始皇相比，他是一个制作精美的赝品，只是在外表上与前者有些相似罢了，其内在的差距比人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94.秦始皇的帝国是一个完美的监狱，因为他为这个监狱制定了完美的法律，从出土的残篇来看，这些法律极为严厉、公正，而且巨细无遗，倘若民众甘心服从，那么他们有可能享受到千年和平。但结果证明，与秩序相比，民众更无法舍弃自由，哪怕是胡作非为的自由。
后世的统治者都从这件事里吸取教训：法律应当宽松一些，甚至故意留下许多破绽，唯有如此，它才可以行得通。
95.值得注意的是，两千年前的秦始皇几乎是自觉地按照现代管理学大师彼得·德鲁克所提倡的种种原则来统治他的帝国，就好像他读过此人的着作似的，所以，他的胜利就是管理学的胜利，他的失败也是管理学的失败。
96.就个人品质和才华而言，隋朝皇帝杨广是最伟大的中国人，这恰恰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像个中国人。他的失败不过是一场闹剧，原因不是他不够好，而是这个国家根本就配不上他。
值得一提的是，继他之后兴起的唐王朝所取得的全部成就，无非就是忠实的执行了他生前所留下的许多天才构想。
97.查理曼与赵匡胤：两人似乎都认为，帝国必须为文化让路，唯有如此，帝国才能长久。
所以，他们的帝国所背负的种种政治上的缺陷，都是为孕育高级文化而做出的必要的牺牲。对于这样一种宝贵的良知，我们应该表示由衷的敬佩和感激，正因为有了这些伟大的庇护者，人类才得以成为人类，获得了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品质。
98.除了迷信，中国人还有一种对迷信的迷信。
99.什么是中国人的审美趣味？严格的几何对称。从街道、建筑、家具到服饰，处处都可以证明这一点，甚至连汉字和婚姻也深受这种趣味的影响。我们有理由推测，盛行于中国的形式主义的恶习其实也根源于这样一种落后的趣味。
100.中国人的性格：在外国人看来，这种性格好像一个迷宫，总是试图掩藏自己，那么它究竟在掩藏何物呢？答案很简单，是“浅薄”，这才是中国人性格的本质特征。作为一个长久孤立的族群，中国人几乎独自跋涉于一切知识领域，可惜他们无法专注，对于任何学科都只是浅尝辄止；除此之外，中国人用一种但丁式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这种目光虽然可以看清一切事物的细节，但它几乎也同时扭曲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遮盖了事物本来的样子。
与世界上的其他民族相比，中国人在各个方面都显得肤浅和怪异，甚至还不得不承认，这个有五千年文明史的族群也许还从来没有触摸到真正的人性呢。
101.中国人给予身体的重视是如此之多，但给予身体的照顾却是如此之少，仿佛有意折磨它似的。关于这一点，只要看看我们的生活方式就知道了。尽管如此，我们居然还发明了养生学，其目的在于使人类像乌龟一样长寿，全靠这种学问的功劳，我们的祖先才能在一个没有哲学、没有亲吻的国度里熬完了五千年的漫漫时光，在其他民族看来，这是何等的无聊，又是何等的可笑啊！
102.中国人的信仰：一般看法是中国人没有明确的信仰，从表面上看这是对的，但如果仔细研究这个国家的历史并深入观察它的日常生活以后，我们大概就会得出一个奇怪的结论，那就是一向自诩爱好和平的中国人，其真正的信仰恰恰就是武力。最好的证据就是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发生了最多的战争，而且大部分都是内战，在他辽阔的国境上没有哪个地方不曾做过战场。此外，只要被允许的话，普通民众也喜欢通过武力解决邻里纠纷。最关键的一点是，几乎所有中国人对于使用武力都有一种心领神会的感觉，对它所造成的任何后果既感到无奈，又颇为信服，仿佛把它当做一位不言自明的最后仲裁者，这种态度已经具备信仰的全部特征。对此人们自然可以反驳说，中国历史上反对战争的言论一直都是不绝于耳，甚至比战争本身更为频繁热烈。可惜，这个证据并不管用，就像西方人也常常批判上帝，要求摒弃这种陈腐的信仰，然而直到今天他们依然是基督徒，至少表面上还得维持现状。因为，除非产生一种新的信仰，否则旧的信仰是不会自动离去的，这一点倒是对所有民族都适用的。
103.不过，有一点需要指出，中国人虽然热衷于战争，但这并不表明他们有很高的军事才华。恰恰相反，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打过一场值得写入军事教科书的战役。在这里也像在别处一样，爱好与才能往往并不一致。究其根本原因，一方面，中国人对战争的见解过于成熟，他们从来拒绝承认战争本身的任何价值，老早就把战争的后果看得高于一切，为此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但在另一方面，中国人对战争的见解又过于幼稚，他们似乎认为，一名头脑机灵、能言善辩的外交大使要远比一位亲赴战场、冲锋搏杀的将军更能决定战争的胜负，至少前者比后者更讨中国人内心的喜爱，因为就天性而言，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一名外交大使。从这两方面的原因来看，我们可以说，中国人从来没有真心实意的打过任何一场战争，往往只是敷衍了事，至于那种以战争为职业的民族，比如马其顿、古罗马、日耳曼和匈奴，就更是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
104.自从1912年中国废除帝制，这个国家就彻底迷路了。在这一百年里，它向自己允诺的一切都没有实现，它曾经拥有的一切已然逝去，至于它正在奋力追求的一切又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其实，一个国家犹如一个人，它的根本利益在于必须成为它自己，走上那条仅仅属于它自己的道路。在此之前，它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一旦醒来，必将烟消云散，无处可寻。
105.中国人唯一优越于其他民族的地方在于政治品味，他们始终坚持大一统的理念，即便遭遇最大危机的时刻也没有退缩。虽然他们为此做出了很多牺牲，但也得到了足够多的回报，至少总体上比其他民族享受了更多的幸福。
106.希腊人与罗马人：前者把完美当做个性，后者把个性当做完美。
107.在其他民族，知识的权威一旦竖立起来，知识本身就会被抛弃。但是在法兰西，情况大为改善，人们虽然尊敬知识，但并不迷信和盲从。即便最危险、最禁忌的研究题目，法国人也可以处理得很好，这一点的确值得高度称赞。因此，这个民族受益于知识之多，远远超过其他民族。比如，法国人以浪漫多情闻名于世，这可能是对他们最大的误解。对法国人而言，恋爱只是一门值得探索的学问，通过研究它的一般规律和具体步骤，才可以确切的明白要怎样做才能讨取对方的欢心。与其说他们是浪漫的情人，不如说他们是浪漫的学究。就天性而言，真正称得上浪漫多情的民族是希腊人、德国人，也许还有日本人。
108.从意大利人在两次世界大战的表现来看，古罗马人的后裔居然不会打仗了，比起这种危险而又光荣的事业，他们似乎对厨房里的烹调更感兴趣。不过，这件事其实表明，继希腊人之后，意大利人也进入了一个更高的文明阶段，所以，他们允许自己抛下武器，荒废战争的学问，把全部精力都投入一切和平的技艺之中。至于那些奚落他们的国家，或者依旧推崇普鲁士军纪的国家，其实更应该羡慕他们这个终于从战神手里获得解放的民族。
109.德国人喜欢挑战一切强大的对手，尝试各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甚至要求自己永远领先于其他民族，否则宁可孤独地走自己的路。
作为对这种个性的证明，他们在漫长的历史中先后摧毁了罗马帝国与大英帝国，却从没有建立一个类似的世界帝国。
110.印度人、泰国人、韩国人正在不断接近欧洲人的文化教养，把他们的许多亚洲邻居远远甩在后面，这要归功于他们的剧作家。因为这些剧作家善于向欧洲文化学习，同时又能够创造性地运用于自己的文化事业，从而引导自己的同胞们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这真是值得他们的祖国予以赞扬和感激的。
111.斯拉夫人：寒冷严酷的气候赋予他们男性体魄，圣母崇拜的传统赋予他们女性灵魂。因此，这个民族既像男人一样思考和行动，又像女人一样感受和倾诉，是两种性别特征的奇特的混合。他们永远是一个矛盾，是一个谜团，这是由他们所处的特殊的地理位置所决定的。
112.美国人的真正魅力既不在于他们掌握的强大军事，也不在于他们累积的庞大财富，而在于他们脸上那种纯真自然的笑容。比起他们，中国人、日本人、欧洲人乃至一切古老民族的笑容都显得勉强而做作，较少发自内心，仿佛仅仅是在履行某种义务。而在历史短浅的美国，人类文明还没有把他们的自然权利剥夺殆尽，至少他们还可以开怀畅笑。
113.知识就是分类。
114.近代科学的原罪：直接或间接地摧毁了人类的常识。
115.占星术无关宗教、道德和迷信，它只是一门尚未得到承认的科学罢了。它有属于自己的假设、概念和推理规则，能够得到大量可以验证的结论，倘若善加利用，这门科学在未来的时代大有用武之地。
116.由于这门科学研究的对象极为特殊，就是人类自身的种种性质，所以老实说，我们从这门学问里学到的东西要比从其他一切学问里学到的总和还要多得多。
117.中医也好，西医也罢，只要不是庸医就行！
118.伟大的作家习惯于把世界当做自己心爱的主题，哪怕仅仅是描写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或事件，也要设法让我们从中窥见整个世界的全貌。
119.几乎每个作家的第一本书总是有哗众取宠的嫌疑，越是伟大的作家，越是会对这本书感到羞愧。其实这也不能怨他们，为了首次获得公众的认可，他们不得不拼尽全力，过度发挥自己的才华，结果往往使这部作品的缺点几乎和优点一样多。至于安宁、节制、从容不迫的风格，那是要花上很多时间才可以慢慢学会的。
120.尼采是哲学领域里的恺撒，不事建设，专以摧毁为乐。
121.主观臆想，缺乏对自然的研究，观念的构筑不够结实，诸如此类的毛病在他的作品里比比皆是，但也正因为这样，他在中国的知识界受到热烈欢迎，因为他的思维方式和中国人差不多。
122.虽然厌恶他的德国同胞，但他自己也像一个典型的德国学者那样，仅仅在自己的着作里生活和成长。他既反对一切，又替一切辩护，把两者做得同样成功，这着实令人惊讶。他最好的作品是那部旨在重估一切价值的遗稿，在这本书里面，他直接说出自己的真理，因而特别值得我们感激。总之，像他的前辈歌德一样，他是连接西方和东方的为数不多的桥梁之一，对于促进世界各民族的文化融合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123.拉罗什富科的箴言录犹如一面富有魔力的小镜子，每当我们拿它来照一照自己的灵魂深处，结果都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发现。
124.莎士比亚与歌德：前者犹如远离陆地的深海巨洋，一望无际的水面下游弋着各种壮丽罕见的生物，令人叹为观止；而后者犹如深埋地底的冥府乐园，虽然阳光照不到这里，但是到处都生机勃勃，因为这个地下世界拥有属于它自己的普照一切的光明。
125.希腊人试图把生活变成艺术，歌德则努力把艺术变成生活。也许这就是古代艺术和近代艺术的区别。
126.艺术家的欲望：荷马的诗集、提香的画册，再加上一条可供漫步的林荫道，就足以使他感受到生命的富足，舍此而外，夫复何求？
127.柏拉图把空谈变成一门艺术。
128.从莱布尼茨到黑格尔的德国古典哲学：我们徜徉其中，乐而忘忧，甚至觉得一旦离开此处，就等于离开真理。由此不难理解，在整个十九世纪，德国人在精神领域统治全世界，就像英国人在物质领域统治全世界一样。
129.希腊、罗马、希伯来人和近代欧洲的观念所孕育的各自的最高代表人物分别是荷马、莎士比亚、斯宾诺莎和歌德。
130.伟大的调和主义者：希腊人、歌德、阿奎那、路易十四等。在他们身上，各种对立的事物却能同居共处，相安无事，甚至彼此间难舍难分，仿佛一切矛盾都完美地和解了，这番情景既是赏心悦目的，又是不可多得的。因为，这些人往往也标志着一个伟大时代的尾声，在他们之后，酝酿已久的分裂和斗争将会替代先前的和平假象，敦促另一个新时代的诞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