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喜欢游荡,一天不出门就胸中憋得要命,多时见不到新奇的景物就心里痒得难受。早就听说石家庄是繁华之地,一直想身临其境,一游为快,但就是找不到充分的理由,恐怕妻子不能批准。正当苦闷之际,妻子对我说:“送货人按约定的送货日期已经超了3天。”一句话提醒了我。我想,何不找个进货的理由,好好过过游瘾呢?于是,我马上别有用心地说:“你看,这种人就是靠不住,还是靠咱自己进货才保险哩。”妻子却显得很平静,说:“货还不少呢,再等上两天。也许人家有特殊情况一时来不了。万一等不来,再进也不迟。”我瞟了一眼货架、柜台。可不是,眼下的货再卖两个月都不成问题。但我还是咋咋唬唬地说:“快别等了,赶紧进吧。人常说货卖堆山,一但青黄不接了,对以后的生意影响可大啦!”
这一下妻子才让我给唬住。
我的阴谋终于得逞了。
为了在送货人到来之前脱掉身子,我决定当天动身。
这天是公元1996年10月23日。
我乘坐的货车是一辆白色工具车。乘车的还有11人,其中7男4女,都是些做生意的,只不过人家都比我名副其实些。这个工具车的车斗上加了一个包铁皮的车蓬,铁皮车蓬高出驾驶室将近1米。高大宽敞,很象一间小铁房。
到达石家庄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除了我假“公”济私进了一丁点货做幌子外,其余11人都没命地花钱,大包、小包、大箱、小箱一个劲地往回扛,直把后车斗装得离蓬顶不足2尺,而汽车旁边还有一大堆货没有去处。我心里直嘀咕:货都快装不下了,人往哪儿坐呀?驾驶室里最多才能坐4个人。这时,只听司机一声吆喝:“来,给咱往车顶上递!”话音未落,便猫似的“嗖”地蹿上了车顶。这是一位将近30岁的年轻人,瘦瘦的身材,但从他装货的动作和姿势上看,倒是很有力气,做事干活干脆利落。
众人七手八脚地干了起来。一眨眼的工夫,下面的货全部堆在了车蓬顶上。车顶上立时升起一个小山包。我这一下才明白了,车蓬里留下的那个不足2尺高的缝隙,将是我们进货人的专座。
司机麻利地将车顶上的货码垛好之后,敏捷地跳下车,望着车蓬里那道缝隙,咂着嘴乐呵呵地对我们说:“嘿!躺在里面睡安然觉吧!舒服极了!”有人马上赞叹道:“哦!卧铺。高级卧铺呀!”
我瞅瞅车蓬里的情景,也觉得跟卧铺没多少区别,只是空间小了些。于是,也跟着拍了一句马屁:“嗬!标标准准的卧铺!”
人们仍在陆陆续续地往回送货。这时,司机突然对我们宣布:“今天提前2小时发车,大家抓紧时间买哇!5点半准时走!”
人们都很纳闷。
“咋提前发车呀?”
“明天还揽着给人送白菜哩。8点钟必须赶回去。”
我这才想起,据说此人的车是花高利贷买下的,每天仅利息就得几十块,他心里着急着呢。也难怪他连司机都舍不得雇,车主司机一人兼。
人们还在往车上装货的时候,我已经独自一人舒舒服服地躺在了“高级卧铺”里。我占据了最里面的一个位置,因为铁皮车蓬高出驾驶室的地方有一个小窗口,我可以透过窗口欣赏沿途的景致。突然眼前一暗,小窗口被一个很大的尼纶包堵了个严严实实。我急了,冲着外面乱喊起来:“喂——咳——!师傅,怎么连小窗口也堵上啦?”外面传来车主气喘吁吁的声音:“货没处垛了,再说留着它也没用。堵住了,里面暖和。”我急中生智地说:“还是留下好,有事便于和你们联系呀,比如解手什么的。”
“那好说,想尿呀,后门不是有缝儿吗?要是屙紧了,使劲拍打蓬壁好了。”
我被司机说得哑口无言。
黄昏时分,车开动了。女同胞们因怕晕车,统统挤进了驾驶室。
车子摇来摇去,轻轻地、柔柔地,极象一个特大摇蓝。摇去了我旅途的疲劳,摇得我舒服欲睡。
这一天,别人忙,我也不松懈。我用应付的态度(可以这么说)进了一丁点货之后,专门买了一张市区地图,照图逛了几处繁华闹市和旅游景点,简直大饱了眼福,大过了游瘾,其快感不亚于一个烈日下焦渴难耐的行路人,突然得到了一杯凉水。
这时候,同伴们也没有睡意,但并不是象我一样品尝摇蓝似的舒服滋味,而是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有的在聚精会神地算帐,有的用笔在本子上记着什么,有的在清点着自己腰包里剩下的钞票,有的在有滋有味地大嚼青皮桔子。其余的则在海阔天空地闲聊,闲聊的话题始终离不开生意和钱。什么生意越来越难做啦,每天除了一切开支净赚多少啦,儿子娶媳妇,家里盖房子欠下多少债啦,钱一天不如一天见花啦,等等。话语里既充满了对生活的信心,又夹杂着饱受生活磨难的长吁短叹。有一个同伴嫌自己的货物没放平整,正蹶着屁股使劲拽一个尼纶包,用力过猛,“嘟——”地努出一个响屁,车蓬里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声来。我也忍不住笑了。
“受治的?”
“对俺们有意见就提,别唉声叹气呀!”
“他还有啥不满意的?一个车全让他给占了。”
“谁不叫你们多进来着?这是我的自由呀!哎呀,快别闹了,明天咱们还得去赶庙会哩。抓紧时间休息吧!”那个拽尼纶包的人笑嘻嘻地打断众人的戏言。
“你也整整转游了一天,就进了那么一点货?唉,盘缠路费的!”挨我躺着的那位上了点年纪的同伴捅了我一下,悄悄地问。
“唉,买卖越来越不行了,进多了怕积压。”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违心地说。
车子仍在不紧不慢地摇动,很轻,很柔,很平稳。但从响彻耳旁的呼呼的风声,足以想象到此时车子的速度。车蓬里哑雀无声。同伴们都睡了,我的眼皮也老想往一块儿粘……
当我粘在一起的眼皮被一次大的颠簸摇摆惊开时,车蓬里已经被黑暗笼罩。只有从车蓬铁皮上的小孔里,射入的几束如水的月光,将黑暗刺破。个别同伴也被惊醒,但翻个身又睡去了。有的鼾声如雷。
我突然觉得应该乘此机会,好好观赏一下沿途的月下景致。好在小窗口还没被货物完全封死,留下一个小孔。但上下不足2尺的空间根本无法坐立,我只好爬着将脑袋凑近小孔前。这个小孔正好能容纳我的两颗眼珠。我的目光从小孔射出车外。
月儿将银辉均匀地洒下来,轻纱柔幔般地覆盖着大自然,将大自然妆扮得如诗似画。朦胧的、起伏而连绵不绝的山峦、一片一片的树林、玉带般蜿蜒的河流……真让人激情涌动,思绪万千……
这时,车子已不象先前那样慈母般的摇动了,而是变成了猛力的推拉,很生硬、很凶狠。同时,车体发出了“咯吱吱”、“咔嗒嗒”、“哗啦啦”的巨响。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公路上,发现前面的路面坑坑洼洼,道路曲里拐弯。
突然,车子一个大幅度的倾斜,先将我的下半身掀起来,几乎给了我个倒栽葱,然后又将我的上半身掀起来,成了一个半站立姿势,如此反反复复,与荡秋千一模一样。我看着在荡悠悠的秋千里正在酣睡的同伴们,猛然意识到了潜在的危险。这么颠簸摇晃,工具车的底盘又轻,万一……我这柳条似的细腰,麻秸棍儿般的胳膊,身下的货物又山一样沉重……我急忙攥紧拳头,使劲擂动车蓬铁皮。这一着果然灵验,车速立刻缓下来。
“屙呀?”司机的声音从驾驶室里传出来。
“不是。我是说开慢点。车晃得厉害!”我大声说。
我似乎听得司机“嗯”了一声,车子又飞了起来。我再一次拍打车蓬。车“嗄吱——”猛地刹住。
“捣乱什么呀?!别人都不晃,就晃的你不行?慢!慢!误了我明天的买卖,你负责呀?大惊小怪!”司机不耐烦的口吻近似呵斥了。
这时车子里熟睡的同伴们也被惊醒,不知谁嘟哝了一句:“俺明天还忙哩,还叫睡呀不叫睡?真是的!”
我只好独自创造求生条件。车后门是被铁将军把着的,别想打开。只有眼前这个小窗口好似老虎嘴里缺了一颗牙齿留下的豁口,正好容一个人爬出去。要是能把货包掀去,万一真的发生了那一幕,我可以率先从这个老虎牙缝里溜出去。想到这里,我用头拼命往前顶堵在小窗口的尼纶包,企图将其掀开。其实我狗急跳墙的做法本来就愚蠢得让人笑掉满口牙齿。直到我额头渗出汗珠,脖颈酸痛难忍时,尼纶包依然纹丝没动。
我绝望了,我本能地用双手抓住了车斗铁栏,抓得很紧。随着车子的运动,我的脑子也飞速运转。我想到了与发生悲剧有关的力学、运动学、交通学以及司机的疲劳驾驶。我又想到了我年迈的父亲,可爱的儿子,年轻的妻子以及亲戚、朋友、同事……忽然,“咣铛”一声巨响,紧跟着,车子猛地掀起,又“啪!”地落下。我急忙闭上了双眼,等待着不幸的一刹那。当一切声音消失后,车子又处于静止状态时,我睁开眼,惊恐的目光从小孔瞭出去,发现车子的右侧撞在一棵大树上,树杆已被撞歪。树旁边却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沟谷。真是危险到了极点!
有时候,生与死只隔着一层薄纸,一戳就破。当我们这些可怜虫们走近死神时,死神又断然拒绝了我们。而我,也真正尝到了此次旅游的“潇洒”滋味。
车蓬里的同伴们都被惊醒了。但都以为是司机专门停车让他们解手的。
“喂,咋停下了不开后门?尿泡快憋破啦!”有人大声嚷起来。
“放放水——!”
东方的微明将夜幕挑去的时候,我们总算活着回来了。同伴们睡了一路,精神格外抖擞,他们忙忙碌碌地卸货,都不曾觉得昨晚自己曾经在死亡的边缘上蹓了一圈。
我不能说这些人愚钝无知,视财如命。我也从来不把我看得多么超凡脱俗,机敏过人。我只是想,生活固然很沉重,人在生活中固然离不开钱,但为了金钱,不惜劳累和血汗,甚至走近死亡了都浑然不觉,是不是被生活挤压出来的烈酒灌昏了头脑?
人啊,热爱金钱,更珍惜自己无价的生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