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冬去春来了,但陈久明老师寒假从北京回来后,没有感受到春天的气息。这次回北京,听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许多群众自发地悼唁周总理遭到了打击。很多人担心国家的命运。回到学校,他仍然充当着学校翻案风的典型。柳云飞仍然春风得意。陈久明不由得黯然神伤。
他到机械厂去找了一次李师傅。李师傅的日子虽然也不好过,但很乐观的样子。去的时候,李师傅正在车间里,与几个人围着机床在研究着什么。偌大的车间就只有他们几个人。一看到陈老师,李师傅高兴地取下手套,握住他的手:“陈老师,我们好久都不见了,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呀?”随即向大家介绍:“这是教李虹的陈老师,人家是北京来的高材生,教书的水平可是一流的。”
那些拿着图纸的人,都是李师傅的徒弟,他们都附和着:“久仰,久仰。早就听李师傅说,陈老师讲课,学生们都爱听。”
陈久明不好意思地:“哪里,哪里,很惭愧啊,没把李虹她们教好。”
李师傅估计陈老师有事找他,便对他的徒弟们道:“你们先看看图纸,回头我们再讨论。”说着便把陈老师领到外面。
陈老师不安:“耽误你上班吧?”
李师傅指着冷冷清清的厂房道:“你看这工厂还有人上班吗?都去搞阶级斗争开批判会去了。我们搞的那个收割机,农民们用后觉得虽然效率提高了,但容易打搞(注:出问题),我们正在研究是哪里的问题。”
陈久明道:“李师傅,我今天是向你检讨来了。你看,李虹都快初中毕业了,我没把她教好,辜负了你对我的期望。”
李师傅急忙说道:“陈老师,你快别这么说了,你已经是尽心了。我看最近她编四言八句还很起劲,我就知道是你教他们朗诵诗歌的功劳,我和她妈感激你还来不赢呢。形势在这里,大家都没办法,我都随她去了,你也别放在心上了。倒是你,在学校也过得不舒心吧?”李师傅直言不讳了。
陈久明便把心里的话对李师傅讲了,他最后说道:“李师傅,你知道我在三江县没有其他的亲人,我心里实在憋得慌。”
李师傅领着陈老师又到了江边。他拍着陈老师的肩膀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相信没有过不去的坎。你过去不是劝过我吗?我现在也劝你,要相信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你虽然在三江县没有亲人,但还是有很多的人关心你。你知道吗?南山中学工宣队的魏师傅,那老兄跟我是多年的铁哥们了。我给他介绍过你的情况,他对你呀也特别有好感。去年学校有的人要把你当批判的典型,就是他保护的你。要不你连课都上不成了。”
“难怪,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只是点名批评了一下。我都以为被柳云飞抓住小辫子了,肯定得被狠狠地整治。原来是魏师傅保护了我。”陈久明感慨地说。
“我那老兄比我会处事。其实他也是看不惯现在的做法。只是他不像我爱放炮。用一句时髦的话说,人家是韬光养晦,要不他咋个能当工宣队的队长。”李师傅用敬佩的口吻说道。
陈久明说:“李师傅,给你说会话,我的心里好受多了。你放心吧,我一定不灰心,耐心等待着红霞布满天的时候。”
李师傅道:“这就对了。只是你现在要少说话多干事,言多必失。有什么想说的,也可以找找魏师傅。他对知识分子也是很尊重的,是信得过的人。”
陈久明笑了笑:“好吧,真的谢谢你。”
李师傅说:别客气,我们也是好兄弟嘛!“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自从知道魏师傅在暗中保护他以后,陈久明更加坚定了信心,不管前面的道路有多艰难,他教书育人的信念永远不会改变。
星期天,陈久明起了个大早。锻炼身体后进行洗漱,特别挂了胡须。冲了杯炼乳,煮了个鸡蛋,便开始了简单的早餐。正在吃的时候,李虹来了。她昨天约陈老师一起去城郊二队参加唐大姐的婚礼,陈老师一口就答应了,还说唐大姐的恋爱非常感人,一定要去祝贺她。
李虹知道陈老师今年以来,心情一直不怎么好。她也喜欢陈老师的课,听他讲课不感到枯燥。她觉得陈老师什么都好,就是思想跟不上形势的发展,对学生的要求总是停留在死读书上。她把陈老师与柳老师作比较,认为柳老师的政治觉悟比陈老师要高,所以看问题和分析问题与形势的发展合拍。在对待学习问题上,柳老师更灵活些。他约陈老师到城郊二队,一是想和陈老师交交心,二是她知道,陈老师一直对她们班帮助唐大姐学习文化这件事情持肯定的态度,并且鼓励他们坚持到底。
敲开陈老师的门,见他正在穿外套,便笑道:“陈老师今天打扮得好漂亮啊!”
陈老师故意在镜子面前左右晃了晃自问自答:“是吗?我看也是。参加婚礼嘛,穿戴整齐点,对别人是一种尊重。”
李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话,感到有些新鲜,同时又在思想上问自己,这算不算资产阶级思想?这也许就是他同柳老师不一样的地方。在她的头脑里,就只有艰苦朴素,勤俭节约。如果柳老师在,他一定不会说这样的话。
正说着,杨林也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他想早一点来,一边走一边还可以请教陈老师。
陈老师收拾完,便招呼道:“走吧!”然后让杨林提上买的脸盆和温水瓶,一起出了门。
阳春三月,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明媚的春光洒在通往希望田野的路上。陈老师此时的心情与天气一样的好。他知道唐大姐的故事,也为她的事迹所感动。所以他很愿意参加他们的婚礼。杨林一肚皮的话想对陈老师讲。可是有李虹在,他便没有了说话的兴趣。倒是李虹,自从自我批判了头脑里的资产阶级思想后,一见杨林就脸红心跳的感觉几乎没有了。为了与过去不健康的思想决裂,他有很长一段时间自觉不与杨林单独说话了。今天有陈老师在,她更不用担心什么。看杨林低着头不开腔,便没话找话地问道:“杨林,手里拿的什么书啊?”
杨林没有带书包出来,书只有拿在手上。他不想让李虹看到是什么书,便说:“没什么。”一边说,一边把书往腋下夹。
还没等他夹住,李虹眼疾手快,一下把书夺了过来,一边还说道:“啥子宝贝舍不得嘛!”
书被报纸包着封面,封面上没有写书名。李虹夺过书翻开看,见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便叫了起来:“杨林,这些书不是不让看的吗?你怎么......?”她抬头望着杨林和陈老师,眼睛瞪得老大。
杨林今天就是想跟陈老师说说看了这本书的读后感,他有些不理解的地方,划了勾,想顺便请教一下。看李虹大惊小怪的样子,他心里很不悦。反驳道:“保尔是革命的英雄,没有听到过谁说这本书不能看。”
“它是苏修出的书,就是不能看!”李虹坚持着。
杨林不想与她争论,甩了一句“跟你说不清楚”,便自顾往前走了。
李虹看到杨林这个态度,心里很委屈:自己说错了吗?她望着陈老师,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陈老师感到自己遇到了一个难题,他理解杨林,但没有信心说服李虹,也不能苟同李虹刚才说的话。他试着问了一句:“李虹,你看过这本书吗?”
李虹:“没有。”虽然那次收的书里面有这本书,可是李虹没有看,因为它是外国的,而且还是苏修的。
“没有看过怎么知道不能看呢?”陈老师问。
“报纸上从来就没有推荐过这本书。再说,它是来自苏联,苏联已经变修了,它的书还能看吗?”李虹理直气壮地回答。
陈老师听到李虹这样回答,心里一阵阵发冷。但教师解疑释惑的崇高使命感油然而生。他不再小心翼翼了,而是语重心长地说道:“李虹,你真该好好地看看这本书。保尔这个形象曾经鼓舞过多少革命战士,为了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啊!对,它是来自苏联,但它并不代表苏修。保尔战斗的时代,是列宁领导的最伟大的时代,难道你把列宁也要否认了吗?”
“陈老师,你把它说得那样的好,为什么报纸上没有推荐它呢?我一直都关心时事政治,报纸上推荐的书我全部都看过。”李虹仍然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这个问题,还真把陈久明问住了。他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李虹。他想了一会又说道:“报纸上说批判了这本书吗?”
李虹:“没有。”
“没有说它不能看就是可以看噻。”陈老师将话就话地说。
“报纸上没有推荐,至少说明它不是一本优秀的书。”李虹辩解道。
“优不优秀不是哪个人说了算的,而是在于作品本身是不是为广大人民群众所接受。文学艺术虽然有它的阶级性,但每一个国家和民族都有着自身的优秀和光荣,这些优秀和光荣是值得其他国家和民族学习和借鉴的。据我所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自出版以来,不断地再版。50年代翻译到我们国家以后,一直为我国的年轻人喜欢和崇拜。保尔的精神已经超出了国界,属于民族和世界的了,你难道说它不是优秀的吗?”
面对陈老师激昂的语言,李虹有点似是而非。她不能理解陈老师说的这些,她也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她只知道报纸是宣传党和毛主席声音的,报纸就代表党和毛主席,她不能不听。但她无法回答陈老师的话,便答非所问地说:“陈老师,难怪你老是跟不上形势,你的思想仍然停留在过去的50年代,怎么不落后呢?”说完,便大步朝前走了。
陈老师没有想到李虹会这样说他,气得站在那里迈不开步。杨林回转来迎他,并安慰道:“陈老师,不要理她。她真的是不可理喻。”
陈久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对杨林道:“我不是生她的气,而是心疼她太无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