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就在李虹的床头边,柳老师和爸爸的话同时响在耳边,她不知道哪个说得对。她一会儿觉得柳老师说得对,因为柳老师的阶级觉悟比爸爸要高些。爸爸老是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看问题总有些落后。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早就可以进厂革委会了。她一会儿又觉得爸爸说的对,因为爸爸念那段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话,她不但没有品出有什么毒,相反觉得很革命。她两眼望着蚊帐顶,不知怎么才好。
你看都没看怎么知道是有毒的呢?爸爸的话又响在耳边。对,干脆看看再说。李虹其实是个爱看书的人,她看过柳老师给她推荐的《艳阳天》、《金光大道》等小说,样板戏的台词被她背得滚瓜烂熟。经不住书的诱惑,李虹拿起了最上面的那本书《野火春风斗古城》,靠在床头看起来。不料,不看则已,一看就放不下。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在另一间屋里叫了起来:“李虹,夜深了,睡觉得了!”
李虹答应着,却翻身起来把电灯线放低一点,又将一张牛皮纸罩在灯上,这样妈妈就看不到光了。李虹晚上要熬夜时经常这样做。李虹被书里描写的故事情节吸引着,当看到主人翁杨晓东和银环在革命斗争中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时,她深深被感动着,甚至流下了眼泪。鸡已经鸣了三遍了。李虹不得不合上了书,决定明天再接着看。她闭上眼睛,却睡不着,老是想着书中杨晓东和银环的感情。要是杨晓东是杨林,她是银环该多好。迷迷糊糊中仿佛她和杨林似乎也成了一名战士,肩并肩地前进在阳光灿烂的一条康庄大道上。
“李虹,起来吃饭了!”妈妈来推她,把李虹一下惊醒了。
想起梦中的情景,她的脸热得发烫,立即红了。她靠在床上还在回味梦里的滋味。她终于知道了自己对杨林那种感觉叫做感情,这种感情如果发展下去就是爱情了。哎呀呀,天呢,自己怎么会这样呢?这叫柳老师知道了,岂不是中毒了吗?
李虹赶紧起床,一声不吭地梳洗吃饭,生怕家里人看出她心里藏着的事。然后赶快去上学。
一连几天,李虹一放学就朝家里跑,赶着把那几本书看完。因为她怕柳老师知道那些毒草在她这里,她就不得不交上去。
柳老师终于知道了李虹收缴了一些书,他把李虹叫到他的办公室,问她那些书在什么地方。李虹已经想好怎么回答柳老师:“在我家里。我用牛皮纸把它们捆得紧紧的。”她第一次对柳老师撒谎,脸有些发热。
“为什么不上交呢?”柳老师问。
“我忘了。”李虹低着头,仿佛受了什么委屈。实际上是为了掩饰自己。
柳老师也没多想,说道:“你明天把书拿来交,放在家里不好,传出去就更不好了。”
李虹答应着。临出办公室时突然问:“柳老师,那天你说那些书里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是指的什么?”
柳云飞有些愕然:“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你看了那些书吗?”
李虹一惊:“没,没有。我就是想知道那些书的毒是什么。”
柳云飞明白了,李虹一定是看了那些书,但他不好点穿这个事情,这毕竟是他最喜爱的一个学生。他不愿意看到李虹受一点点非无产阶级思想的影响,于是他开导李虹:“那些书本来是描写战争年代的,可是里面夹杂了不少男女情感的事情。战争年代那么残酷,书里还宣扬这样的感情,不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是什么。林道静那个人物,明明是一个小资产阶级,却硬要把她塑造成英雄的正面人物形象。”
“那不是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吗?”李虹还是不解。
“那他为什么不去歌颂那些出劳动人民出生的英雄呢?这些人物在我们革命队伍中是很多的呀!比如李玉和、杨子荣等。还有那个杨晓东、银环,在白色恐怖的环境中,还在想儿女情长的事情,这难道是应该歌颂的吗?”柳云飞感到不给李虹点透些,李虹仍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李虹听了柳云飞这一番话,终于明白了“毒草”毒在什么地方了。她点点头:“柳老师,我明白了,明天我一定把书拿回学校交给你,当众把它烧了吧,也好教育大家。”
柳老师说:“也好。秦始皇为了统一大业,不惜焚书坑儒。虽然有争议,但不这么做就不能推动历史前进的步伐。我们也来个斩草除根,免得有些人心存幻想。”柳云飞见李虹低着头,好像悔悟了,便说:“最近出版了几本好书,我推荐给你看。一本是描写知青生活的《征途》,一本是描写校园阶级斗争的《钟声》。明年上半年你们就要初中毕业了,这些书看了后,对你今后人生怎么选择也有好处。”
柳老师使李虹认清了毒草,但李虹头脑里那些男女主人翁的影子却始终挥之不去,特别是杨晓东和银环,林道静与卢嘉川,少剑波与小白鸽,还时时出现在她的脑海。李虹很苦恼,柳老师都已经讲明白了,这些就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为什么自己还那么迷恋。真的是中毒了。李虹不仅后悔看了那些书,而且为自己有不健康的那些想法而惭愧。晚上,李虹在她的日记中写道:“我是一个共青团员,毒草摆在我的面前,我居然认识不到。要不是柳老师明察秋毫,给我指出来,我还在为那些小资产阶级感情着迷。我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立场不坚定,痛恨自己对杨林产生不健康的想法,痛恨自己还没有真正具备一个无产阶级事业革命接班人的条件。今后,我一点要擦亮眼睛,对不良倾向毫不留情,作坚决的斗争,铲除头脑里一切非无产阶级的思想,做一个真正的革命接班人。”
烧书那天,李虹把班上的同学叫在操场上,鹦鹉学舌地把那天柳云飞的话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同学们,我们要彻底地扫清余毒,再也不能够受蒙蔽了!”说完,拿起一本书一页一页地撕着,堆在人群中央。
万芳芳说道:“非要把这些书烧了吗?你把它们锁起来不是一样吗?”
李虹回答:“锁起来也有打开的时候,只有烧了,才能干净彻底地肃清流毒。”
吴梅哭了起来:“我是借的书,我要还别人的,你烧了我怎么还人家啊!”
杨林不敢开腔,咬住嘴唇心疼地看着。那些书他几乎都看过,他被书里那些人物的事迹所感动,他经常用书里的英雄人物来鼓励自己,尤其是那个保尔.柯察金。
陈老师赶过来,听到李虹说的话,接着说道:“烧书并不能够肃清流毒。肃清流毒的最好办法,还是应该让大家先去看看,然后再去批判。”
柳老师也来了,他手里也拿着一摞书,大声说道:“同学们,意识形态的斗争是复杂的,我们的思想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会去占领。我给大家带精神食粮来了,这些才是鼓舞我们斗争意志的书,照亮我们光明前景的书,是我们真正需要的书!”说着,他把捆住的书打开来,叫杨林发给大家。
杨林接过书发给同学们,有《艳阳天》、《金光大道》、《征途》、《钟声》、《英雄刘文学》、《少年英雄雨来》、样板戏的戏剧脚本等,这些书杨林也看过。他的感觉是看这些书和那些书并不冲突。
柳云飞看书发完了,便对李虹道:“点火吧!”
李虹划燃了火柴,将那堆撕碎了的书点燃了。熊熊的火焰冲了起来。李虹感到这堆火照亮了自己的思想,头脑里肮脏的思想从此与之决裂。
火还没有燃完,同学们都跑得差不多了,只有两位老师和李虹、杨林。杨林一直就不想来,可是长期的压抑养成了他敏感的心理,他怕被人抓小辫子。
柳云飞看着陈久明,有一种胜利者的姿态:“陈老师,李虹今天这个活动我看搞得好,那些东西流出去,不知要害多少人呢。”
陈老师看他那个得意样,不动声色地说道:“不见得吧,柳老师,你敢拍着胸口说你没有看过这些书吗?说不定你的那些革命斗志都是书里那些英雄鼓舞的呢!”
柳云飞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他的脸有些挂不住,又不好当着两个学生的面发火,干咳了两声说道:“时代不一样,要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嘛。”说完,便招呼李虹和他一块走了。他不愿意让李虹与陈久明一起。免得让他的苦心前功尽弃。
李虹很想和杨林一起走的,可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批评自己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跟着柳老师走了。
陈老师与杨林走在后面,陈老师问杨林:“你怎么看这个问题啊?”
杨林只有在陈老师这里才敢大胆说话,他回答:“烧书过于极端了。说它们是毒草,封存起来也能达到目的。”
陈老师赞成杨林的话:“是呀。看到李虹如此盲目地举动,我为她感到可惜呀。”
说道李虹,杨林也有同感,但他告诉陈老师:“现在李虹除了柳老师的话,哪个的话都听不进了,也没有哪个人敢给她说这些,都怕她扣大帽子。”
“这正是她的可怜可恨可悲之处。算了,不说她了。”陈老师转而对杨林说:“你的学习可要抓紧啊!邓小平同志出来工作后,各条战线都在抓生产了。你感觉到没有,就连学校也在转向抓学习了,虽然不明显,但这是一个好兆头。无论哪朝哪代哪个社会,都是需要知识的。”
杨林感激地对陈老师道:“不管在什么时候,我都会记住你的话的。陈老师,你放心吧!”
这对师生只要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