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班委会的安排,柳老师也同意,大年初一那天,全班同学自带干粮,步行10公里,到符阳区的符阳镇去参观县里举办的阶级斗争展览和收租院的泥塑巡回展,再一次过革命化的春节。
三江县有十个区,下辖65个乡镇,符阳区算是一个比较大的区,离县城10公里左右。那时的公路都是泥结石路面,汽车在路面上跑,是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好在那时的汽车不多,同学们走在公路上还算安全。
年初一这天,天气算是好的了。虽然没有下雨,也没有太阳,但地面是干的。隆冬季节这个天出门就算是最好的了。就像出了笼的鸟儿一样,同学们早上八点在三江大桥集合,然后三五成群地统一沿公路朝符阳区走去。
虽是大年初一,但公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大家一边看公路两边的农村风光,一边打打闹闹、你追我赶地边走边跑。公路两边的土地比较平整,远处的山峰被灰蒙蒙的天锁得仅看得见一个轮廓,似乎离得太远。倒是公路两边绿油油的,有郁郁葱葱的麦苗和胡豆、豌豆苗,有还未收割的莲花白菜和油菜以及其它的蔬菜,就连关满水的大田里,水面上也飘着色彩鲜艳的红绿浮萍,让人忘记了这是冬天。同学们都很兴奋。有的女同学看到胡豆苗,跑到土里摘下叶子,用来吹泡,有的同学招呼道:“别把农民伯伯的庄稼踩坏了,快出来!”
李虹的心情也很舒畅,自下了笔架山以后就再没有看到过乡村风光了,只有到田野里,李虹才感到空气是那么的新鲜。
万芳芳不忘自己是文娱委员,她提议道:“我们唱首歌吧!”
“好啊,好啊!”不少同学响应着。
“唱啥子歌呢?”有同学问。
“我们去参观阶级斗争展览,就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那首吧。”王秀莲提议道。
“不行,不行,今天是过年,我们唱首喜庆点的。”吴梅反对道。
“你们看,这田园风光多美呀,我们就唱那首歌颂人民公社的歌吧!”杨林提议。
“就是‘公社是棵长青藤’那首吧?”万芳芳问。
“就是那首,旋律很欢快的。”
于是,万芳芳起了个音,同学们就跟着唱了起来:“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结着瓜。藤儿越肥瓜越大.....”嘹亮的歌声响彻在田野郊外,引得路人朝他们看。
唱歌的时候,钟涛见刘萍萍一个人走着,就走过去挨着她:“看你走一个人怪可怜的,我来陪你吧!”
刘萍萍回头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谁可怜啊?要你陪,不稀罕!”说着,就大步朝前走。
钟涛一点也不生气:“哎,逗你玩的,你就当真了?”
刘萍萍停住脚,一双柳眉竖起来,圆眼大睁:“我不是小猫小狗,谁要你逗!”说着,跑到女同学的人堆里,大声唱起了歌。
一路欢声一路歌,眼看快到符阳镇了,公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李虹看前面围了一大群人,不知在干什么。杨林的腿脚长,跑到人群前,看到钟涛被一个年轻的男人逮着衣领:“你,你赔我!”钟涛也不示弱,手里甩着一张一元的钞票:“我说了要赔你的,你不要,我有啥子办法!”只听那人吼道:“我不要钱,我要糖!”
杨林挤进人群,将两人拉开:“不要这样嘛,有话慢慢说嘛!”
不料那人竟呜呜地哭了起来:“你今天不赔糖,我就不让你走!”
杨林听了半天才搞明白。原来,那个年轻男人今天出门既是走亲也是去相亲,手里提着两厢糖,准备相亲时送给女方的。那时农村的风俗,走亲时手里要提点白糖、红糖。要知道这点糖是平时舍不得吃省下的,不知放了多长时间,已经潮了。说是两厢糖,其实就是两小盒。那盒子四四方方,看样子最多只能装四两糖。盒子上面的中间嵌着一块小小的方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装的是什么糖。人家那个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新衣裤,正兴高采烈地走着,没想到被钟涛这个冒失鬼猛跑过去撞在人家身上,将手里的厢糖碰撞下来。盒子一下就散了,已经潮湿的白糖和红糖撒落在泥结石的公理上,捡不起来了。钟涛自知惹了祸,赶忙掏钱出来赔,可是人家说什么也不要钱。是啊,光有钱没有糖票能买回糖来吗?难怪那个年轻人哭得那么伤心。
这时,同学们都围了上来,看着这个情景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见钟涛又拿出一块钱说:“我再给你一块钱,你到黑市上去买都买得回来了!”
那人仍然不依:“大年初一的,除了国营商店,你叫我到哪里找黑市!”
李虹也走拢了,了解情况后,一下想起出门时,妈妈给了她家里这个季度最后半斤糖票,叫她下午回家时把糖买回去。她把糖票拿出来,递给那个人,又把钟涛手里的钱抽了一元,一并交到那个年轻男人手里:“这里离符阳镇不远,你跑一趟把糖买起,相亲还来得及。”
年轻人止住了泪水,看着手里的钞票:“买糖要不了那么多钱,我没有找补你们的。”
杨林见问题解决了,心里松了口气,赶忙说道:“多余的钱就当你的跑了路,不用你找了。”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人说道:“老弟,你今天整住了,一块钱,买几斤糖都够了,快去吧,别误了你的好事!”
那人破涕为笑地接过李虹手里的票和钱走了。
人群散了,李虹招呼同学们:“符阳镇就要到了,大家加把劲,快走吧!”
杨林对李虹道:“你把票给了人家,回去怎么交待呀?”
李虹满不在乎地笑道:“我爸爸妈妈知道这个事情,肯定会表演我的。我爸爸经常对我说,能够帮助别人时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你放心吧,没事的。”
钟涛走到李虹面前,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脸,朝她鞠了一躬:“李班长,今天的事情谢谢你。我回去一定把你的糖补回来。”
李虹摆摆手道:“不用,你只要把你身上那些不良习气改了就行了。”
杨林也说:“是啊,你已经进步多了,但还要坚持下去。做事情不要再冒冒失失了。”
钟涛答应着,笑着跑开了。
展览和巡展都在一个地方,设在离镇上不远的一个原来的地主庄园里。李虹他们到达那个地方时,还不到中午。人很多,但没有喧哗,只有肃静。人们排着队,依次朝展览的大门进去。李虹从没有到过这里,却感到这个庄园的建筑风格很熟悉,像在哪里见过。想了很久,才想起在电影院里看到过,这不就是遵义会议地址那样的房子吗?整齐的青砖墙,雪白的勾灰线条直且平,显得格外的醒目,老远就看得见这幢三层的洋楼。据说这是三江县一个最大的地主修的。展览馆设在这里,就是用实景来教育大家。李虹进大门时,碰到一个熟人,眼睛红红的从里面出来,本想打招呼的,看人家伤心的样子也就罢了。李虹心想,肯定是太感人了。大门进去,是一个大院子,穿过院坝,便来到楼房的底层,底楼主要是图片和讲解员的讲解,二楼和三楼主要是实物展览。底楼的房间都很大,每个房间展览就是一个内容,整个展览馆,只有解说员悲愤而清脆的声音和参观人小声的抽泣声。李虹和大家此时正听讲解员讲恶霸地主放狗出来咬要饭的穷人。旁边的王秀莲不断地抽泣着,惹得其他同学也在擦眼泪。李虹也很愤怒,也很想流泪,但她的眼泪就是流不出来。看到不少的同学都在揉自己的眼睛,李虹恨自己的眼泪流不出来。她在心里检讨着自己,是不是无产阶级的感情还不深,如果是这样的话,问题可就严重了。她静下心来倾听着讲解员带着感情的哭腔,自己酝酿着怎么样才能把眼泪流下来,可是越这样想那不争气的眼泪越流不出。此时的李虹怕人家说她缺乏阶级感情,从裤包里摸出手帕,不停地擦着眼睛,仿佛她也流了不少的泪一样。
收租院的巡展是在楼房的背后,一块平地上用木头和稻草临时搭建的,占的面积很大。这些泥塑很逼真,既把穷苦百姓受压迫受剥削的悲惨场景和表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又把大地主大官僚大恶霸刘文采及其走狗们飞扬跋扈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刘文采对佃户们大斗进小斗出、用他家的大风簸车将谷子也吹进谷壳里进行剥削。佃户们交不起租子,不是被他拉壮丁,就是被他关进地牢。就连喂奶的妇女他也不放过,要她们挤奶给他吃......佃户们悲苦的表情,讲解员声泪俱下的解说,引得同学们呜呜的哭声。王秀莲更是哇哇大哭起来。李虹心里充满仇恨,眼圈也红了,可是还是流不出泪。她扫了一眼,看到只有男同学们好像流泪的少些,他们都在强忍悲痛,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对,我不能把流不流泪当成是感情深不深厚的唯一标准,我也仇恨恶霸地主,但满腔的怒火烧干了眼泪,我强忍悲痛,并把这种悲痛化为了力量,这就达到了目的。李虹想到这里,心里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