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李虹他们在热火朝天地过革命化春节的时候,陈久明老师在北京与亲人相会。他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叶敏去看望父母。父母在他到三江县后的第二年,就被遣回北京市郊的一个“五.七”农场改造去了。这样他与父母又离得远了。五年多的时间,陈久明仅只回来过两次。不是他不想回来,而是实在有苦衷。首先是无家可归,原先的家被抄以后充公了。第一次回去是父母到干校的第二年,都是在干校旁边的小旅馆度过的。他清楚地记得,大冷的天,旅馆里没有暖气设施,唯一的安慰是见到了两年多没有见到过的父母亲。那年春节,干校允许他到父母亲住的地方团聚。就是在那天晚上,父亲敞开心扉跟他讲了许多,让他一直感到严肃得有些怕的父亲,从那天起,他不再怕了。看着满头白发的父亲,他理解在父亲灵魂深处永远埋藏着对他博大而宽广的爱。
陈久明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天晚上的事情。干校的房子是一排砖房,里面的暖气设施实际上就是一个火炉子。母亲知道他要来,高兴得什么似的,把凑了好久的白面拿出来,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包着饺子,围在火炉旁,一边包一边吃,一边还说着温暖的话。房子虽小,外面冰天雪地,里面温暖如春,这是他们家好久没有的氛围啊。吃完饺子,母亲收拾着碗筷,他陪着父亲聊天。父亲饶有兴趣地讲他小时候淘气的事情,讲到高兴处不由得笑出声来。父亲在研究院做学问,平时不苟言笑,显得很严肃,小时候的陈久明有些怕他。记得有一次,他和邻居家的孩子打架,父亲知道后,一定要他到邻居家去道歉,理由是他比邻居家孩子大。他不去,因为是那小孩先出的手。但父亲不管,说不能以大欺小。当时他觉得父亲不讲道理,心里那个结好久都解不开,后来才领悟到这是父亲在教他做人的道理。第二次回去时是前年夏天,那次回北京最大的收获除了与父母见面外,就是在火车站见到了叶敏。就像是老天爷在冥冥中安排好的一样,陈久明乘车回三江县开学,而叶敏却是从北大荒返回北京。是叶敏先看见的他,茫茫人流中,他突然听到一声喊:“陈久明!”不由回头一看,是叶敏。叶敏看见他显得非常高兴,她提着一个大大的行囊,一边向他招手,一边不断地拨开人群冲着过来。他也特别高兴,自从天各一方,他们就再也没有见面了,猛然相见,虽然高兴,但一时间还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叶敏大方一点,看他局促无措的样子,便伸出手道:”“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
“还好,你呢?”陈久明握着她的手回答。她的手似乎很粗糙,没有过去握在手里那细细柔软的感觉。
叶敏微笑中带有一丝忧伤:“我嘛,马马虎虎吧。”
因为刚刚见面,陈久明不便多问,便岔开了话:“你回来探亲吧?”
叶敏抿嘴笑道:“对,我回来永远地探亲了!”
陈久明有些诧异,转而高兴道:“是吗?那好啊!”
“好什么啊,我当逃兵了!”叶敏说着眼睛就湿润了。
陈久明见此情况,不知所措,忙掏出自己的手绢就要给叶敏擦泪。叶敏接过手绢,擦去眼角的泪珠。很快镇静下来:“嗨,一见面就给你说这些,真不应该。反正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以后再说吧。我们说点高兴地事情,你在哪里教书啊?”
“在四川南边的一个小县城里。”
“我们还以为你去贵州了呢。”
“那里与贵州接壤,也差不多就是贵州了。”
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眼看火车快开了,陈久明不得不走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就在陈久明要跨进火车的一时间,叶敏叫住了他:“久明,把你的通信地址给我,这些年,我心里有好多的话要告诉你啊,可就是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了,我可不能让你再跑了!”
陈久明听得出,叶敏说这话时,声音柔柔的,充满了深情。他飞快地掏出笔,摸遍了全身上下,没有纸。
叶敏立即递过来一个笔记本:“就写在这里吧。”
陈久明很快写完了地址,发现这个笔记本好像是他送给叶敏的,不由得问道:“你还留着它?”
叶敏红着脸低着头:“这些年它一直陪伴着我。”说完,扬起头深情地注视着他。
陈久明心里一热,嘴巴却说不出话来。这时,火车又开始鸣笛了,他一步跨进了车厢,然后回过头向叶敏招手:“叶敏,回去吧,我们好好通信,我也不会让你跑丢了!”
车门关上了,火车开始启动了。透过窗口,陈久明看到叶敏还在不停地向着他的方向招着手,他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后来,通过一年多不间断地书信往来,陈久明知道了叶敏回北京的原因了。原来,叶敏和那些热血青年到了北大荒后,由于不适应那里的气候,身体老是犯病,咳嗽不断,有时还吐血。回北京找医生,被诊为支气管扩张,建议回北京治疗。叶敏的父母都是工人,不知道这个病到底有多严重,看到吐血就如临大敌,非要叫叶敏回来。开始叶敏不愿意,怕别人说她当革命的逃兵,后来身体是越来越吃不消,父母催得越来越紧,加之她觉得到北大荒后,与自己的理想相距甚远,想到曾经与陈久明之间的争吵,她觉得自己真的幼稚可笑。现在想想,陈久明希望她认真思考,不要人云亦云是对的。就这样,她因病回到了北京。在回来的路上,她就一直想着去陈久明的父亲那里打听他的地址。她要去找他,把自己这些年的思考告诉他,没想到一下火车就碰到了他。当时,她那个高兴劲真的没法表达。听到陈久明分手时对她说的话,她放心了。那个失去几年联系的陈久明,只要自己不松手,依然还属于她。
他们通过书信,还交流了思想。他们大胆地在信里表达了对当前形势的看法,也谈了这些年对时局的一些思考。尽管还迷茫,可是头脑发热后的冷静思考,令他们的思想越来越近。
这次陈久明回北京,带着叶敏去见了他的父母。本来,她已经在尽她的孝心了,在陈久明不在北京的日子里,是她经常去看望和照顾他们。可是毕竟这次是他领着她去的,意义非同一般。那天,在干校的房间里,叶敏从城里买了好多东西,并亲自下厨,让全家吃了一顿丰盛的团圆饭。他父母对她很满意,尤其是他的母亲,拉着她的手,用慈爱的眼光打量着她,似乎在告诉她,我的独儿子就托付给你啦。他父亲还悄悄告诉他们,随着邓小平同志去年底复出,很多被打倒的老干部已经恢复了工作,他也快出去了。说这话时,陈爸爸笑盈盈的眼睛发着光,充满着对未来的希望和对他们的疼爱。
其实,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因为许多的老干部都被陆陆续续解放了,想来爸爸也不会太久了。此刻,两个年轻人正簇拥着在天安门城楼不远处。白雪覆盖着大地,天依然寒冷,但两个人的心却热乎乎的。这不仅仅是因为双方父母都同意了他们的婚事,还因为让他们感到越来越好的形势觉得有了希望。寒假又要过去了,走之前,陈久明想来看看天安门。他们倚在栏杆上,陈久明撩开军大衣,将叶敏的身体裹进自己的怀里。叶敏静静地靠在陈久明的胸膛上,享受着这无比的温暖。看见陈久明出神地望着天安门,许久都没有出声,便问道:“又在想你那些学生了吧?”
陈久明说:“是啊,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杨林写信告诉我,说他们在过革命化的春节,整个寒假都在开大寨田。”
“现在这些学生比我们那时候还可怜,我们毕竟是在大学里才遇到了不让学习的事情,可是他们还在初中阶段就不能正常学习了。”叶敏感慨地说。
“是啊,而且他们还在被一种错误的思想毒害着。毛主席明明说学生以学为主,可他们偏偏要歪曲,搞成了以劳动为主。现在这些学生正是长知识长身体的时候,没有学到知识,谈什么接班,国家怎么有希望嘛!”陈久明一想到这里,心里似乎有一种揪心的痛。
“好了,好了,你在那边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啊!三江县很偏远,很闭塞,山高皇帝远,猴子称霸王,一不小心被人抓了典型,没人救得了你。”叶敏担心道。
陈久明笑了笑:“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是抓不住我的。”
叶敏用手指点了一下陈久明的额头:“你现在越来越聪明了。不过,我又不在你身边,还是要担心点为好。”说完,叶敏有些悲伤地:“不知我们几时才能团聚啊!”说完,把头紧紧地又靠在陈久明的胸口上。
陈久明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叶敏,见她眼睛里含着泪水,就用手抹了抹她的眼角道:“你看你对前途又悲哀了。爸爸不是快解放了吗?我看这乌云遮不住太阳,我们都要对前途充满信心,我相信要不了多久,这样的局面就会改变的。”陈久明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看天安门吗?正像那首歌里唱的那样,这里是祖国的心脏。我一方面是替我的学生们来看的,你不知道,我那些学生知道我来北京,兴奋了好几天呢,就像他们要来似的,所以我得多看几眼。另一方面,听说中央内部的斗争也很激烈。每次看到天安门,我就对未来充满信心,就像我对党充满信心一样。我们学党史都知道,共产党在新民主主义革命事业的艰苦岁月中,遇到过不知多少艰难险阻,最终都战胜了困难取得了胜利。所以我坚信目前国家遇到的困难和问题也是暂时的,最后的胜利一定会到来的!”说完这些话,陈久明轻轻哼起了歌儿:“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心里明……”低头一看,叶敏在他怀里睡着了一样,嘴角还挂着微笑,似乎胜利的那一天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