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虹和王秀莲按时归了队。李虹看天色不早了,就对王秀莲说:“这时去参加劳动也迟了点,我们上刘婆婆家去撒药。”妈妈怕李虹再遭虱子和跳蚤咬,临走时给李虹一包“六六六粉”(一种剧毒的药粉,当年就是用这样的东西来杀灭蚊虫),叫李虹撒在刘婆婆的床上和屋子的角落里。
王秀莲一听刘婆婆家这几个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去,我不去,一会儿我去了,回来就成了没人要的削价货了,住的地方都找不了了。要去你去,我宁愿去背红苕。”说着,对李虹招了招手,径直朝象鼻山走去。
留下李虹一个人,她想起上午对柳老师说过的话,一定要改变刘婆婆家的现状。
刘婆婆家只有小孙子在家,他正在那里逗狗玩,见李虹来了,非常高兴:“李姐姐,你回来了,婆婆给你留了好吃的,在锅里。”
李虹摸了摸小孩的头:“什么好吃的呀?姐姐看看。”边说边到灶房去掀开锅盖看,原来是一块很大的腊肉骨头。这可不是一般的腊肉骨头,上面有不少的肉,香得李虹快流口水了。李虹知道,刘婆婆家平日是少有吃肉的,要吃肉一般家里就有客人。肉本来就少,要留这么大一块肉很多的骨头,实属不易。李虹感动得快流眼泪了。想起中午和爸爸的争论,她更觉得爸爸没有道理。她问道:“家里是不是有客人啊?”
小孩答:“我舅舅来了。”他说着,踮起脚尖想去拿骨头:“李姐姐,你吃嘛,好吃得很!”说完,目不转睛地望着李虹。
李虹知道他眼神里的内容,她笑眯眯地对小孩道:“我们等婆婆回来一起吃,好吗?来,你看姐姐给你带什么好吃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小孩高兴得跳了起来,忘记了肉骨头的香。李虹把糖放到他手上,叫他自己去玩,然后到自己睡觉的那间屋。
房间里除了那老床外,紧挨着床堆放着粮食。川南农村堆粮食的习惯是,将专门编的一种宽篾席围在一个大斗里,堆一层围一节,当地人称囤巴,可以堆很高。难怪床上那么多豆豆可可。刘婆婆家的囤巴不是很高,可见粮食不太多。囤巴旁边堆了一些红苕。李虹从这些东西看出,她睡的这间屋在刘婆婆家是最重要的,可见刘婆婆一家人对她是多么的好。就像电影里看到的战争年代老百姓对待子弟兵那样,李虹心里感到莫大的欣慰,她觉得自己更有责任像对亲人一样对待刘婆婆一家人。
“六六六粉”的气味很浓,李虹把篾席掀开,先把那些撒落的豆豆拢到一起,撮起来,然后将“六六六粉”洒在篾席下,又在屋子角落洒了些。妈妈告诉她,“六六六粉”的毒性大,不能撒多了。李虹撒得很小心,生怕撒到粮食上了。她又到刘婆婆住的那间屋去,发现刘婆婆住的是放柴火的地方,她心里一热,差点流下泪来。李虹想,刘婆婆把最好的房间让给我们住了,我不能心安理得的住下去。她把“六六六粉”撒了以后,把自己的行李搬到了柴火屋。她把剩下的“六六六粉”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想等刘婆婆的儿子回家后把他的卧室也撒一点。
快出门时,刘婆婆收工回来了,她留李虹在家吃饭,李虹道:“不了,我还要给柳老师汇报开会的情况。”接着,她把撒“六六六粉”的事情告诉了刘婆婆,并说改天她要带同学们来给刘婆婆打扫院子。
刘婆婆高兴得什么似的,连忙说别耽误了正事,叫李虹快去。
李虹从刘婆婆家出来,就朝保管室的方向走去。因为快到吃饭的时间了,估计同学们收工回来了。
果然,柳老师已经在大樟树下了。见李虹过来就忙问:“冯校长有什么指示啊?你快说说。”
李虹说:“冯校长肯定了我们的方案,说希望我们尽快搞出经验进行推广。”
柳老师说:“我已经想好了,等谷子和红苕抢收完后,我们班要立即召开一次座谈会,让同学们结合这些天的劳动,用自己的切身体会,批判林彪和孔老二的‘学而优则仕’。这些天边劳动就边要做些准备。”
李虹答应道:“好。晚上我们开个班委会吧,把冯校长的指示给他家传达一下。”
柳老师同意李虹的意见。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男同学多数是满身的稀泥,如果站在那里不动,就像是一尊泥塑。他们一个个像散了架似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李虹看到杨林赤着脚,裤腿湿漉漉的,那张白白地脸此时也被晒得通红。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似乎有些心疼。可是想到这是必须的锻炼,心也就放下了。李虹招呼大家吃饭,钟涛笑嘻嘻地凑过来:“李班长,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又是什么理由躲了一天的劳动啊?”
李虹瞪了他一眼:“汇报工作去了,怎么了?”
钟涛仍然嬉皮笑脸:“你看我们身上的皮都晒掉了,一个个像泥猴似的,你就忍心一个人躲清静?锻炼嘛,领导要带头噻!”
李虹看钟涛的衣服比较干净,也没有沾什么泥巴,不高兴地说道:“你好意思说,看你这身皮还那么干净,你干了多少啊?”
钟涛立即举起右手,调皮地回答:“我向毛主席保证,我在家里都没有这样累过。再说,你是什么人啊,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怎么能跟我们这些落后分子比呢?我衣服干净,说明我干活有技巧,李班长不能以貌取人哟。”
“什么技巧,躺在树下躲太阳的技巧吧?”有同学顶了钟涛一句。
“反正我今天比李班长强。听说她借汇报的名义,回家洗澡换衣服去了。虱子跳蚤有什么可怕,我们到这里来不就是来喂它们的吗?”钟涛还在那里不依不饶。
许多同学累得都不想说话了,只顾大口地往嘴里刨饭。杨林听钟涛越说越不像话,便招呼道:“钟涛,别贫嘴了,赶紧吃饭休息。”
钟涛这段时间有些听杨林的话,他觉得杨林与其他人有点不同,杨林不像李虹,总是说些吃不饱的大道理,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而杨林对他总是讲故事和打比喻来讲道理,让他感到听得进,做得到。比如对他那些社会上的哥们,杨林教了他两句话,一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有一句是“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药猫儿’跳大神。”他开始没有理会到是什么意思,后来杨林给他们慢慢讲,他感到很有意思,而且也听进去了些,所以,农忙假他一直跟着杨林,哥们儿叫他他都坚持下来了。他得知李虹嘴上说的好听,受不了虱子和跳蚤,心里就来气。
李虹有些脸红,毕竟自己比同学们少干了一天的劳动。于是她说:“钟涛,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天的劳动补上去的。”
“是吗?补的那天你一定要告诉我哟,我给你当见证人。”钟涛立即来了劲,又开始贫嘴了。
柳云飞实在是看不过了:“钟涛,李虹回去是工作,你这样说有利于团结吗?”
钟涛看柳老师认了真,便笑嘻嘻地道:“柳老师,我是闹着玩的,你别当真了。”柳云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才没有说话了,毕竟钟涛还是有些惧怕柳云飞,当初要不是柳老师,他钟涛也没有到这个班里来。
吃完了饭,同学们都各自回到住宿的地方洗澡去了。直到9点钟,李虹召集的班委会才开始。开会的地点本来可以在刘婆婆家的,可是李虹怕虱子和跳蚤没有被全部杀死,所以就把地点选在杨林他们住的张五爷家。
张五爷一家正在吃饭,为了不打搅他们,杨林把李虹他们引进了他和钟涛住的卧室。李虹环顾了一下,觉得这才像一间卧室,房间虽小,但两张小床,一张大的抽屉桌,几根木凳,没有什么其它的杂物,显得很整洁。李虹由衷地说道:“张五爷家很爱干净。”
杨林说:“是啊,这是张五爷家的客房,我们来之前也堆了些杂物,我们来了才打扫成这样的。”他看了李虹一眼,关心道:“刘婆婆家你打药没有?虱子咬的味道可不好受。”
“打了。改天我还想把同学们组织起,把刘婆婆家彻底打扫一下,把虱子和跳蚤统统消灭光!”李虹说。
“好啊!”杨林表示支持。
“李班长,这会要开多久?我都累得眼睛快睁不开了,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觉。”穆小兵一进门就嚷道。
李虹看穆小兵疲惫的样子,便说道:“开不了多久,就是给大家传达冯校长的指示和柳老师的布置。等周清华来了我们就开始。”
“柳老师来吗?”杨林问。
“不来。他说相信我们几个班委是能够组织好这次活动。”李虹回答。
“这个周清华干啥子去了嘛,早点开完会大家好早点休息噻!”
“来了,来了。”穆小兵的话音还未落下去,周清华一脚跨了进来:“对不起,我刚才从井边过,看到有几个同学在那里冲凉,钟涛和另外两个人跳到井里去了,我怕出事情,就招呼他们起来了。”
“糟了,这井水是社员们挑吃水都地方(注:川南农村有的井就在田边,井口比较大,也不是很深),让他们知道了可不得了。”杨林担心地说。
“我们一会一起研究这个事情。”李虹说完这话,便开始传达冯校长的指示和柳老师的想法,最后她说:“我们讨论一下,如何通过实际行动,推动教育战线上的批林批孔。”
“我们开一次谈体会的座谈会吧。这次农忙假的强度很大,有的同学都喊吃不消了,可是坚持了这些天,大家也慢慢适应了。相信大家都有许多的切身体会,谈出来对大家都是鼓舞。时间可定在最近这几天,要不然效果不怎么好。”杨林首先提议道。
“还可以再搞一次忆苦思甜的活动,通过这个活动让同学们知道搞复辟,走回头路是行不通的。不过,我想提醒安全问题,特别是晚上,住得比较分散,要加强纪律。”周清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李虹表示同意:“这个问题很重要,必须在全班会上作专门的强调,否则,出了事情就不好办了,会被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她把头转向穆小兵:“你呢?”
穆小兵摇摇头:“我同意大家都意见,并且一定把大家的生活安排好,让同学们吃得饱饱的,有力气干活。”
李虹最后说道:“你们说的我都同意,我想给柳老师建议,批判会放在最后,到学校里去搞,这样不仅我们的准备时间充裕些,还可以邀请其他班的同学和老师来参加,这样声势大影响也大一些,效果当然应该更好些!”
看大家都表示了同意,李虹又说:“说句题外话,今天钟涛说我少劳动了一天……”
杨林打断她:“钟涛的话你也当真啊?别放在心上。”
“不,我是认真的。”李虹严肃道:“我要检讨自己,今天下午,本来我是可以提前回来的,正如钟涛说的那样,我经不住身上的痒痒,回家洗澡去了。这说明我的思想与贫下中农的感情有距离,这么一点困难都不能克服,就想着自己舒服,没有把劳动锻炼看成难得的机会,我必须要检讨自己。”
“你这样上纲上线的,有这个必要吗?”穆小兵不以为然。
“你们什么也别说了,就这样吧。”李虹不想别人为自己开脱,立即把话打住:“散会。”
从房间出来,李虹碰到张五爷,他正拿着扫帚在扫地。见李虹出来,笑着向她点头。李虹给五爷和五娘打了招呼,便出了门。
不一会,杨林赶上来了,他端着脸盆,里面装着他和钟涛的衣服。他说:“李虹,送送你吧,你住得远。”
李虹说:“算了,还是我自己走回去吧。天黑有啥呀,我胆子大着呢。”她看到杨林盆子里的衣服又道:“你就那么惯着钟涛,他自己就不会洗衣服?”
杨林调侃道:“都是革命队伍里的人,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嘛。再说,人家那天也帮我洗了袜子。”
李虹笑道:“这还差不多。要不,我帮你洗衣服吧?”
杨林说:“不了。”他停了一会说道:“李虹,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李虹听杨林那有些严肃的口气,便停住脚步笑道:“你说,我洗耳恭听。”
“你把回家洗澡与贫下中农的思想感情联系起来,是不是有些牵强啊?”在杨林的心里,这是两码事。
李虹说:“不,我觉得就是一回事。你想,刘婆婆一家都能忍受虱子和跳蚤,我和王秀莲就不能,这不很说明问题吗?”
杨林不同意:“你这是牵强附会,李婆婆家有虱子和跳蚤,为什么其他人家就没有?这说明刘婆婆家的卫生有问题,你说要帮助刘婆婆家打扫卫生,我同意。但如果你把虱子和跳蚤与对贫下中农的感情联系在一起,就会使人觉得虱子和跳蚤是贫下中农的专利。这不是对贫下中农的不尊重吗?”
李虹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歪曲了。”她急切地辩解道:“我想自己是班长,农村不卫生是可想而知的,自己连这点困难都不能克服,还学什么长征精神,还带什么头。再说自己的确可以提前回来的,就是因为自己有私心,想回家才会来迟了。我这样斗私批修,哪里错了?”
按杨林的性格,本不想说什么,可是又觉得李虹有些愚昧。红军长征路上是吃过虱子和跳蚤的苦头,但那是没办法。现在再这样说,不是愚昧是什么?难道非要被虱子和跳蚤咬得不行,才是接受了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吗?他不能看着李虹这样执迷不悟,所以才说了这番话。谁知李虹不能理解,与他的认识差距太大,所以就不好说什么了。他对李虹说:“好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回去吧,小心点”。说完,丢下李虹一个人,朝水井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