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以为晚饭吃得迟,没想到刘婆婆家的晚饭吃得更迟。李虹到刘婆婆家时,他们一家刚好做好饭,正准备吃。见李虹进来,刘婆婆热情招呼道:“李虹,回来了?快洗澡吧,我知道你们城里人爱干净,特地给你们热了水,快去洗吧!”刘婆婆家四口人,儿子、媳妇和一个五六岁的孙儿。刘婆婆的儿子看上去有点老实,见人喜欢嘻着嘴巴笑,不怎么说话,刘婆婆托了好多人给他相亲,都说他是个哑鹅头儿,所以三十多岁了才娶了现在这个不怎么能干的媳妇。刘婆婆的儿子见李虹进门来,朝她笑了笑。儿媳有些傻傻的,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自顾吃饭。只有那个孙儿,活蹦乱跳地跑过来拉李虹的手。
李虹一边答应刘婆婆,一边到里屋拿她的洗漱用具。刚进到里屋,王秀莲就把李虹拉到身边,神色凝重地对李虹道:“李虹,你可来了,这家人根本没办法住下去。”
“怎么了?”李虹问。
“没有洗澡的地方,叫我到猪圈去洗。水也不干净,我看到水里漂着黑漆漆的渣渣。不洗还好一点,一洗全身黑。我不敢洗。”王秀莲哭丧着一张脸。
“有这么严重?”李虹想了一下又说:“可能是锅没有洗干净,我们把锅洗干净,重新热点水不就行了嘛。”
“你说得轻巧。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刘婆婆说他们家的热水都是做饭的时候才烧水。这饭都做好了,你到哪里去烧水嘛。”
李虹知道,农村烧的柴火灶,在落锅的旁边,开了一个眼,专门放一个铁鼎锅,用做饭的余热来烧水。可是这哪里够一家人用的呢。李虹说:“难道他们一家人不洗澡?”
王秀莲一把抓住李虹的手:“你说得太对了。刚才我问了一下那个‘憨包’媳妇,她就是这样说。这可怎么办啊!”王秀莲平时干活是个很泼辣的人,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情竟然没了主见。她停了一会,急切道:“李虹,你无论如何明天给我换一家人家,不洗澡,一身的酸臭味,叫我咋个活得出来嘛!”
李虹听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下捂住她的嘴:“你小声点。”
谁知王秀莲竟然瘪着嘴要哭的样子:“你叫我干活,无论多脏多累我都干,可是叫我不洗澡,我实在是无法忍受!”说完,把手里的毛巾“啪”地甩在床边上。
“没有热水。我们就洗冷水嘛。”李虹提议。
“我妈说女娃儿洗冷水澡不好。再说我例假快来了,更不好洗冷水了。”王秀莲不同意。
“那你说怎么办?”李虹有些生气:“我们到农村来是锻炼的,又不是来享福的,这点苦都吃不下,还锻炼什么。”
王秀莲听李虹这么说,也有一些生气:“反正明天你得给我换一户,今天我就克服了!”说完,一头倒在了床上。
李虹端着脸盆,里面放着漱口的杯子,走到灶房,揭开鼎锅看,的确如王秀莲所说。她也有些恶心,但想要与贫下中农拉近距离,心里稍微好受些了。她走到水缸旁,先舀水漱口。刘婆婆的孙儿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李虹将牙刷在嘴里一上一下地动着,问道:“李姐姐,你在做什么啊?嘴里的泡泡好白啊!”李虹笑着告诉他:“姐姐的牙齿脏了,给它洗澡澡。”一边说一边打了满满的一盆水朝猪圈方向走去。
刘婆婆一家吃完了饭,儿子儿媳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留下刘婆婆一个人收拾碗筷。看李虹打水洗澡,就喊孙儿:“快去给李姐姐拿毛巾。”
小孙儿很听话,一会就拿了毛巾来。李虹一看,已经说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毛巾,捏在手上滑溜溜的,很大一股汗酸味。李虹差一点就呕吐了,可是头脑里面那个李虹告诉她,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她的瓷盆里是有毛巾的,刘婆婆这么热情,她只好一边说自己有,一边又接过了毛巾。她想如果不接,怕刘婆婆多心。于是她接了过来,但无论如何李虹是不可能拿来用的。她端着装满水的盆子朝猪圈走去,刚推开门,一群蚊子伴着一股子猪屎臭“嗡”地扑上来。李虹被呛得出不了气,不由得倒退了一步,水也差点洒出来。李虹使劲地将门推开了,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搁在猪圈的石柱上,火苗软软的飘忽不定。李虹咬着牙勇敢地跨了进去。刘婆婆喂的两条猪,此时正”哼哼”地睡得香。她把门关好后开始脱衣服洗澡,蚊子不停地往她身上扑,她赶快将冷水浇在身上。可能这里的蚊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白白嫩嫩的肉体,所以无论李虹怎样往身上浇水,那些蚊子都前赴后继勇往直前。李虹没办法,只好草草地冲了一下,赶快逃了出来。尽管如此,李虹身上已经浑身是痒痒的疙瘩了。
她本来还想帮助刘婆婆做点什么事情,可是身上奇痒难忍,顾不得给刘婆婆打招呼,就立即跑到睡觉的床前,叫王秀莲给她拿万精油。喊了几声没有反应。王秀莲已经睡着了,她只好自己在包里翻。李虹的头脑里仿佛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在埋怨刘婆婆家太不讲卫生了,一个又在批判说阶级立场不坚定。
李虹往身上抹了不少的万精油,稍稍好过些了。她插好门栓,将王秀莲往里推了推,就倒在了床上,毕竟李虹也很累了。
不知睡了多久,李虹觉得有人推她。她用手往后摆了一下,又继续睡,眼睛实在是睁不开。不知有过了多久,李虹觉得后背痒痒的,她用手挠了挠想继续睡。可是后背越来越痒,痒得她一翻身就爬起来了。天色还很暗,李虹坐在床边上,感觉有个黑影立在面前,不由得吼了一声:“哪个?”
“李虹,你终于醒了,我好害怕啊!”原来是王秀莲坐在床前。她一边打着哭声说,一边打亮手电筒:“你看我身上快成马蜂窝了!”
李虹的身上这时也痒得受不了。她看见王秀莲身上被抓得起了血印,皮肤上的红疙瘩一个比一个大。她顾不得看自己身上的疙瘩,一边拿出万精油往王秀莲身上搽,一边接过手电筒朝床上看。这是一个花纹雕刻精美的老式床,这也许是刘婆婆家最值钱的一样东西了,它是刘婆婆家解放初期分得的,平时可能是刘婆婆在享用。刘婆婆把家里最好的床让给她们睡,说明刘婆婆对李虹她们是真心的好。这床上的薄被子是李虹她们自己的,蚊帐是用老式麻布做的,蓝底白花,非常结实。床上的篾席不知用了多少年,被汗水浸得透红,这样的篾席比新篾席凉快许多。翻开篾席,李虹不由得头皮发麻,篾席下的硬硬木板上,有少许稻草,稻草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豆豆可可,有黄豆、绿豆,还有一些李虹叫不出名的,难怪李虹老是觉得睡在床上凹凸不平,顶得人很疼。散落的豆豆中,有好些小虫在不停地爬。
“这是什么呀?该不是虱子和跳蚤吧?”王秀莲也凑过来看。
李虹听王秀莲这样说,身上更是奇痒难忍了,她甚至觉得从头到脚都在痒,顾不上挠哪里了。她很不自信道:“不会吧?哪里那么多虱子和跳蚤呀。”这时,李虹头脑里的两个小人又在打架了,一个表示很气愤,受不了,希望赶快离开这里。一个说看你细皮嫩肉的样子,看来还需要在贫下中农这里好好改造一下。红军长征时也经历过虱子和跳蚤,你遇到这么点困难就受不了,还锻炼什么?看来后一个小人战胜了前一个小人,李虹觉得身上不那么痒了。她对王秀莲说:“我们是来锻炼的,不是来享福的,虱子跳蚤有什么可怕。来,我们把这床收拾收拾,就好了。”
王秀莲还是打着哭腔说道:“李虹,要收拾你收拾,我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些个虫虫马蚂蚂在身上爬。你饶了我,明天给我换一家干净人家。”
“好了,好了,你站一边儿去吧,我来收拾。”李虹不耐烦地把王秀莲推到一边去,自己动手翻整着篾席。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李虹揉着眯瞅瞅的眼睛,见王秀莲伏在一张桌上还在睡,便推醒她:“我们去帮刘婆婆打扫院子挑挑水吧。”
王秀莲揉了揉眼睛,看亮瓦上透进蒙蒙光亮,一下来了精神:“嘿,天终于亮了。走,我们快出去!”正说着,王秀莲又尖叫起来:“李虹,快看看,我这颈子里有什么东西,像针一样刺得痛。”
李虹把手电筒打亮,借着明亮的电光,李虹看到王秀莲大颈项上有一毛茸茸的小黑点,她轻轻地用手把它拣起来给王秀莲看:“你看,就是这个东西。”
王秀莲一看又大叫起来:“哎呀,这是瓦虱子!难怪那么痛。”接着她打着哭腔说道:“李虹,你看我全身伤痕累累的,你就饶了我,我今天必须离开这里,否则,我就要回家了,你说我表现不好都可以。”
李虹被她那可怜相弄得心软了:“好吧,今天我就给刘老师说,给你换一户干净的人家。”
李虹给王秀莲身上又抹了厚厚的一层万精油,两人才出了门。刘婆婆已经起来做早饭了,她从鼎锅里舀出热水,往一个黑黑的脸盆倒,又拿出昨天给李虹的那张毛巾放在脸盆里:“昨天还睡得好吧,快来洗洗脸。我知道你们城里人讲卫生,早上是要洗脸的。”
王秀莲看着李虹做了个鬼脸,赶忙拿起水桶挑在肩上就朝门外跑。李虹知道王秀莲是想趁挑水的机会在井边好好洗一洗,她朝刘婆婆笑了笑:“刘婆婆,不客气,我们自己带了盆子的,一会儿我自己来。”
“是嫌脏吗?你放心,我用香皂搓了好几遍了。”刘婆婆仍然劝道。
“不是,不是,我们来你家已经够麻烦了,你老人家不用这么照顾我们。”说完,李虹走出堂屋,拿起放在墙角落的扫把打扫起院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