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影子
母亲离开我时,我才呼吸了人间20天的新鲜空气。产后大量出血,医疗条件的极端落后,很快地枯萎了一个年轻的生命。直到现在,她唯一的儿子在无穷的思念里,对她也只是一个概念性的认识,而没有具体的样子。但母亲是活在我心中的。母亲以自己的大命换取了我的小命,我不知上帝这样做值不值得。从我懂事那天起,我就知道生命不仅是自己的,也是母亲的,如果我不能好好地活着,人们惋惜的,绝不会是我,而是我的母亲。
我家附近有一盘石碾,每天来推碾的人络绎不绝。七岁上的一天,我闲着没事,就到碾棚帮一个奶奶辈分的老人推碾。推完后,老人抚摸着我的头,深深地叹了一气,说:“这娃,多像他娘的热心肠啊!”那一刻,我的全身颤抖了,泪水忍不住就要流下来。我掉头就跑,一口气跑到村南的大树林里,抱着一棵大树号啕大哭。母亲,在我身上居然还能看到你的影子,这是我多大的幸福啊!
从此以后,我几乎天天去帮人家推碾。粗粗的碾棍,窄窄的碾道,寄托了一个少年无限的希望。在那里,我经常能听到那种令人激动的称赞。只有在那一刻,母亲才在我心中具体成一个触手可摸的形象,我和母亲才隔了厚厚的土地和遥远的苍穹面对面站着,站得彼此泪眼婆娑。
长大后,我离开家乡到远方去流浪,开创自己的事业。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保持着一副热心肠,用满腔的热情去爱周围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当我能对人有所帮助并竭尽全力时,我感觉是最幸福的。
因为那是我离母亲最近的时刻。
父亲的收藏
父亲躬耕于偏僻乡野,却喜欢收藏书籍。
父亲的藏书内容丰富,且数量年年不断增长。起初是用一个纸箱子装着的,后来又用上了大木箱子,到现在已收藏了满满八大箱。
由于藏书太多,他甚至不得不在原本狭小的房子里单独设置了一间小书屋。
父亲喜欢藏书,却很少读它们。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把书籍认真整理一遍。父亲说:虽然不大读,但只用手摸摸也觉得很满足。真是应了一位作家所说的“抚摸也是一种阅读”。
父亲的藏书曾让不少走街串巷收破烂的垂涎不已。但每次都被父亲板着的面孔堵了回去。他们一走,父亲便急急地走进书屋,仔细地把书检阅一遍,好像那些收破烂的都长着许多无形的手,一进院子就能偷走什么东西似的。嘴里还不住地嘟囔:书是人的才气之所在,把书卖了,不就是等于把人的才气给卖掉了!
其实,父亲的藏书,只不过是我们兄妹几个用过的课本,以及一些我们随读随扔的书刊。
每当逢年过节,我们几只出笼的小鸟一起飞回家中,父亲总在酒足饭饱之后要我们陪他一起整理那些书籍。父亲真是个有心人,就连我们的小学课本都一直保存着。目睹它们,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从前,书上密密麻麻的笔记,说明我们曾经奋斗过。一瞬间,被城市的灯红酒绿麻木了的心灵蓦然热血沸腾起来。父亲常常边整理书籍边向我们重复那句已不知对我们说过多少遍的教导:只为你们细嚼慢咽“啃”过的这些书,也应该好好地珍惜现在的一切。说这句话时,父亲总是一脸的严肃。
用心良苦的父亲,您收藏的,哪里是书籍,分明是我们的成长历程啊!
早餐里的爱情
进入围城数载,日子过得极其平淡。恋爱时的花前月下、甜言蜜语都被时光一点点地剥去,随风飘逝,我甚至经常怀疑两人的生活中到底还有没有爱。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秘密。
结婚以来,我们的早餐几乎都是面条。因为省事,也因为都爱吃。
我天生懒惰,在家务活上妻很快就败下阵来,早餐也自然由她承包了。说实在的,妻的厨艺并不高明,刚开始那阵子,手忙脚乱不说,面条不是下多了就是下少了:下多了吃不了,倒掉了着实可惜;下少了不够吃,肚子不愿意。为此,我与妻讨论了好几个晚上,可讨论来讨论去最终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总不至于迂腐到一根一根地数或买个秤称吧。办法没想出来,妻子却明显地感觉到了肩上“担子”
的沉重:“我就不信把握不住这个量,工作时间长了还能熟能生巧呢!”从此,妻做早饭特别专心,很快就达到了“一人一碗不多不少”
的水平。对此,我很满意,妻更是倍感自豪。
一次同学聚会,我无意中听到邻座的两个女同学在悄声交流为人妇的经验。其中一个说:“早上下面条时真是烦人,不是下多了就是下少了,害得我没少挨说。后来一个好朋友告诉了我一个妙方,就是每次都先把丈夫的碗盛满,如果自己的盛不满就先动筷子吃开……”
我心里不禁一颤,莫非妻子也是这样做的?联想到妻子每天早上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称赞时那似乎有些诡秘的笑,我更加疑惑。
经过几天的细心观察,我果然发现妻子的手段竟和我的那位女同学如出一辙。那一刻,我突然感觉有股暖流在心底汹涌开来。
原来爱情就是这么简单:它被生活揉碎了,又撒在了生活的角角落落。
萍水相逢的牵挂
一个普通小镇的十字路口,因了一条南北走向省道的经过而生出些许繁华。十字路口的西南边,一位老人终年经营着一个小小的水果摊。
我与老人的相识极其偶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我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的公司就在那个小镇上。每到周末,我都早早地赶过去,等她下班。我们不见不散的地点就定在了那个十字路口。时间长了,那个老人就注意上了我,并且极其热情地把我招呼过去,拿出马扎让我坐下,很自然地攀谈起来。一回生两回熟,从那以后,我与女友的接头地点就移到了老人的摊位处。生意忙的时候,我就帮老人算算账;没买卖时,我们就东一榔头西一镢头地拉呱,上至国家大事,下到人生烦琐。
一年后,我与女友修成正果,在县城里安了小家。我与那位卖水果的老人从此断了音信,慢慢有些遗忘。2002年秋季的一天,我从潍坊出发回来坐车去岳母家,在那个熟悉的路口倒车,刚下车就听到有人喊:“哎!爷们,再过来坐坐歇歇!”那声音熟悉极了。
我情不自禁地朝水果摊看去,果然是那位老人正满脸微笑向我打手势。我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与老人叙起了旧情。
突然,老人问我:“这段时间怎么没见你去小孩他姥娘家?”
我一阵惊讶:“你怎么知道的?”“我天天蹲在这个路口,每到周末就特别注意去杨家河的客车,我知道你去岳母家就得坐这根线上的车,以前发现你基本是一星期一趟,最近连续几个星期都没看到你。”听他这么一说,我简直就是诧异万分了:“你真有心!”老人有些得意地把眉毛一挑,小眼一眯缝:“说实话,爷们儿,咱们虽然不沾亲不带故的,可很说得上话,这几年我还挺挂念你的。”
面对这样一位老人,面对这样一份萍水相逢的牵挂,我的心情一下子复杂极了,除了感激,更多的是对老人的愧疚。我真的没有想到,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人在默默地挂念着自己。
自那以后,每次去岳母家,我都要选择客车右边的位置坐下,有时宁肯站着。这样,每次经过那个小小的水果摊时,我都会打开车窗,迎着老人的目光摆摆手,或者对着他正忙碌的身影喊一声。
短短的一瞬间,两个人的脸上都溢满了微笑。
风的声音
朋友自遥远的东北给我寄来一片树叶。在信中,他问我:“如果塞上耳朵,只用眼睛看着树叶,你能不能听到风的声音?”
我对朋友的这种做法感到很好笑,塞上耳朵,眼睛瞪大了很长时间,也无法将这片树叶与呼呼的风声联系起来。便如实告之。不几天,这位朋友又来了信。他说,他现在才真正体味到我写过的短诗《听风》中的几句:“风的声音并非只有一种啊/它的脚步/是踏在人的心上。”现在的他,只能用眼睛盯着树叶,用心去聆听了,呼呼的风声常常感动得他泪流满面。因为一场车祸使他的双耳完全失聪了。
我震惊。这位朋友,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北京笔会上结识的,很开朗很健谈。缘分真的很怪,当时已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他偏偏和我这个初涉文坛的毛头小伙谈上了话,且越说越投机,一开始就进入了老朋友的角色。短短七天的时间里,我们一起漫步天安门、泛舟北海、登攀长城……就在那时,他告诉我,他最喜欢听自然界的声音。他常常站在空旷的原野上一待就是几个小时。风的声音漫过他的心际,便有一种回归大自然的感觉。说这话时,他又闭上了眼睛,仿佛又听到了风声。
笔会结束后,我们彼此留下通讯地址就各奔东西,天各一方。
我们只能在心底互相祝福,从报刊上相互了解一些情况。我很惊讶他近年来的创作竟带上了沉重的调子,甚至沉重得让人无法拾起。
我担心他的生活中出现了大的变故,便去信询问。他回信说没有,活得挺好。
现在,朋友终于向我袒露了这一切。我心里除了难过,还有对生命的怀疑:生命太脆弱了,随时都有被伤害或被剥夺的可能。朋友在信里的叙述很平静,就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受到伤害的是别人而不是他。我知道,他之所以现在才告诉我,是因为这个阶段是他调节心理平衡、自我恢复的过程。他不愿把痛苦宣泄于我,让我为他难过。他说:生命真的很怪,事情没有发生时让人觉得会无法接受,当真正发生了,人们总能以一种平静的心态去对待。虽然,这需要一个阵痛的过程。
我为朋友的这种自我调节能力感到带点酸涩的幸福。闭上眼睛,手摸着那片树叶,呼呼的风声骤然席卷过我的心口。这种感觉是我当初写那首诗时所没有的。于是,灯下我给朋友写了回信:不用耳朵,甚至也不用眼睛,照样能感觉得到风的真实存在—因为我们还有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