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一百年，八月五日，早
庞顿男爵的公务室。
看着眼前的密报，男爵焦头烂额。
洛尔公爵在自己的府邸被刺杀身亡！
消息已经被严密的封锁下来，除了十二人会议的成员和一些相关的人，没有多余的人知道。然而事情终究是有暴露的一天，他现在能做的就是配合好艾尔哈拉领主赶快把这件事的负面影响减弱到最低的程度。
在这个关键的时间点上，洛尔公爵的意义实在太重要，这一死，让艾尔哈拉领主之前一切布置全部付诸东流。
依照领主和他的设想，艾城应该趁着巫师东进的机会慢慢铲除独立派和西降派，彻底投向神圣帝国的阵营。
这是最稳妥的方案，只有艾尔哈拉真正和帝国互相坦诚，艾城才能得到帝国全心全意的保护，更可以避免勾心斗角所带来的内耗。唯有如此，艾尔哈拉和周边七郡才能迎来平静的生活。
庞顿男爵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他并非不想让艾城独立，然而事实证明了独立是一条死路。独立派的作为他一直默默看在眼里——在洛尔公爵的领导下，艾城一面和西部帝国眉来眼去，做出欲投西面的姿态，一面又借着这层关系要挟帝国以获得更大的自由。
然而结果呢？
男爵讥笑着。
西边的皇帝不是傻子，十几年的遮遮掩掩最后耗光了他的耐心，终于派出大军要将艾城收归囊中。东边的皇帝更不傻，表面上应允着艾尔哈拉贵族们的种种不合理的要求，暗中附上各种各样看上去无害实际上却致命的条件，一步一步弱化着本地贵族的力量。就像这次派兵救援艾尔哈拉——三大骑士团士兵精锐，将领优秀，刚刚南征得胜，士气高涨。加上目前的驻地离艾城仅有不到千里，一旦开拔一个月之内就能抵达。由他们出征救援艾尔哈拉理所应当。然而皇帝陛下却调集远在东方的蛮族军团前来驻防艾尔哈拉，一方面是在削弱蛮族的力量，让帝国的势力更进一步渗透到东部行省；另一方面则是在恫吓艾尔哈拉：文化落后但武力强盛的东方蛮族只是在名义上臣服于帝国，其实谁的话也不听。自由散漫的蛮子不要说保卫艾尔哈拉，那怕在墙头反戈攻占了艾城都是有可能的！皇帝勉强用“战时自行征税权”让蛮子们规矩地待在了艾尔哈拉城外，可要等到东方军团粮饷耗尽了该怎么办？
男爵站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走着。
洛尔公爵带领下的艾尔哈拉以为自己一直和两大帝国玩着一种叫“平衡”的游戏。
可现实是，两大帝国之间一直在玩着一种叫“比比谁的拳头大”的游戏，根本没有理睬夹在中间自以为是表演的艾尔哈拉。
玩游戏？弱者连说话的权利也没有！他想。
但是只要解决了洛尔公爵，艾城就会迎来重生，庞顿男爵一直是这样想的，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早在一年前，分化瓦解独立派贵族的详细计划书就呈到了艾尔哈拉领主面前，过于谨慎的领主巴洛克公爵却迟迟下不了决心。
和靠着军功与民众支持而主宰了艾尔哈拉的洛尔公爵不同，巴洛克公爵是个地地道道的世袭贵族。这样的贵族没有更大的野心，所求的无非就是稳定。领主一直觉得神圣帝国就是艾尔哈拉的一面坚盾，不过是一面顶在他们背后的盾，这面盾一天不撑在前面，艾城就一天不得安宁，永远处在危险之中。
对此，庞顿男爵感同身受，意见一致的两人很快一拍即合，开始向着回归帝国的怀抱而努力，也很快在身边笼络了一众持同样看法的贵族。然而就在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时才发现——对手太强大。
把持艾尔哈拉几十年的洛尔公爵连同他的党羽，几乎控制了艾尔哈拉的所有一切。长时间的经营下，独立派的势力扩展到了艾城的每一个角落里，根本没有一处能让他们插手。
怎么办？
庞顿男爵的想法是：向独立派的领袖直接发起攻击，策反独立派里的关键人物，在十二人会议上直截了当地夺取洛尔公爵的瓣帽。首领失势，剩下的贵族中没有人有足够的威望凝聚众人，独立派必定乱作一团。这个时候再进一步或拉拢或架空这些贵族，一点一点铲除独立派的势力。
可谨慎的艾尔哈拉领主却选择了另一种自下而上的办法：先动摇那些依附的小贵族，继而瓦解独立派的中坚力量，再清理掉上层的头面——到这个时候，艾尔哈拉独立派中只剩洛尔公爵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的意见已经无足轻重了。
行动很顺利，或者说太顺利了，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扰乱了新主教的选拔，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不过两三年之内，艾尔哈拉就会迎来历史上第一位由帝国指派的总督。
意外来得很突然，谁也没有想到，西部帝国的巫师大军会在这个时候攻了过来。
更突然的意外是：就在巫师大军兵临城下后不久，洛尔公爵患了一场大病，整个人变得十分萎靡，再也无心艾城的管理。
这是我主赐予的最好机会。
必须好好把握！
所以一向谨慎的领主也在前天夜里同意了之前男爵的计划。
昨天，当晨光大厅中衰弱的老人摘下头顶的十二瓣帽，辞去十二人会议议长的职务时，男爵明白，他们胜利了！
只需要半年，不，最快只需要三个月，艾尔哈拉领主就能清理掉独立派留下的各种残余，完全接管艾尔哈拉，彻底投向神圣帝国的怀抱。
艾尔哈拉重现荣光的那一天很快就要来临！
可是，只隔了一夜，胜利的号角就变成了失败的哀鸣。
庞顿男爵狠狠地捶打一旁的书架，抖落一小团灰尘。他皱着眉，心中无比气愤。
如果洛尔公爵早一点死，事情会变得好办许多，连策反十二人会议都省了。或者他晚一点死，捱过这段时间也行。再或者，他病死饿死渴死老死，随便他怎么死都行。
偏偏他是被刺杀死的。
偏偏是在他卸任的当晚。
男爵愤恨地将手中的水杯摔到地上，被美丽纹饰围绕的同杯发出闷声，在地板上击出一道浅浅的印子，杯中的水洒了一地。
洛尔公爵老了，笨了，衰退了，已经不重要了。
洛尔公爵存在的意义远大于他本人。
在他的威望下聚集了多少贵族？在他主宰艾尔哈拉的几十年中培养了多少事务官员？这帮站在他身后的人才是问题的关键。
本来在他们的努力下这些独立派的骨干已经在离散，开始松动了。然而男爵这一死，必然又会让这帮贵族重新团结起来。
很快，独立派就会开始追查凶手，很可能他们已经在干这件事了。
凶手。
男爵苦笑着垂头瘫在椅子上，随意翻动一旁积成堆的文件。
《山川贤者》的故事里说得很清楚：你们之中谁获益最多，谁就是主谋。
是的，凶手就是在这次刺杀中能获益最多的——西降派。
在帝国派和独立派之外，主张投降西部帝国的西降派一直很弱小，很不起眼。原因也很简单：西部帝国信仰主张三圣贤本质是凡人而非我主神格一部分的圣凡派。
这最基本的教义矛盾几乎割断了贵族向西部帝国的可能。
几乎不是彻底。
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或因为被欺压，或因为不公正的对待，或因为早年求学帝都时凄惨的遭遇，导致对他们帝国的憎恨超过了对信仰的热爱——
罗斯伯爵！罗斯伯爵！罗斯伯爵！
畜牲！
庞顿男爵的双眼燃起憎恨的火焰。
他在舞会间隙的闲谈中听说过罗斯伯爵在帝都时悲惨的遭遇，那时他甚至还在心中对这个不幸的男人表示了一点点的同情。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粗人居然真的为了自己的私怨不顾原则地去抱了西部帝国的大腿！
想起昨天会议上他没脸没皮的发言，男爵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如果，如果艾尔哈拉真的不幸被攻破，那么迫于无奈而投降西部帝国这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他们都是贵族，是有身份的人，他们的生命是宝贵的。为此，哪怕在之前和西部帝国在私下搞点小交易以防最坏的情况发生都能被容忍。其实这种事他也做过——当西部帝国的密使找上门来的时候，庞顿男爵没有拒绝，而是款待了对方，说了一些没头没尾的话，最后还曾送了一些珠宝、礼品，不过也仅此而已。实际上他猜测，艾尔哈拉每一个有脸面的贵族都做了和他一样的事。
在任何时候，投降西边都是最坏的选择，这个选择比战争还要坏。
可惜比起艾尔哈拉的再次繁荣，某些畜牲更关注自己的复仇。
男爵又狠狠捶打着桌子。
畜牲罗斯想把艾尔哈拉推向西边，而且他成功了。
独立派必然要追查凶手，更需要一个敌人。
男爵能想到的，难道独立派里的人想不到吗？
不，他们中肯定也有人能大概猜到刺杀事件的幕后主谋是谁。然而男爵明白那怕是这样，最后追凶也肯定会追到自己头上——
首领一死，乱作一团的独立派肯定人人自危，在危机中为了保护自身，他们最想做的不一定是惩戒真正的凶手，而是尽快干掉目前最大的对手，以免在混乱中被占了先机。
而且连理由都是现成的，只需要把刺杀公爵的脏水往帝国派头上一泼......
如果这件事早发生一天，男爵不会这样愤怒、紧张，帝国派毕竟有自己掌握的骑士团。
庞顿男爵苦笑着。
这支白马骑士团为了迎接新的艾尔哈拉主教，昨天已经离开了艾城。
现在该怎么办呢？
“咚咚”的敲门声。
“进来。”应该是艾尔哈拉领主找他。
秘书恭恭敬敬地进入房间：“艾尔哈拉领主大人请男爵过去一趟。”
果然。他想着虚弱地站起身。
“还有一件事。”
“说。”
“玛丽安小姐今早又......”
“又？”男爵皱皱眉，怎么倒霉事情总是一起来，“把她带回蔷薇园，最近有点太放纵她了。”
“那个小蛮子？”
“尽量不要动。”
“明白了......对了，男爵大人，刚刚克里迈子爵的秘书送来了一份消息。”
“怎么说？”
“他说守卫昨天下午在安东尼奥大门拦截到几个持着皇家商贸协会的货物贩卖特许证的蛮商。”
“蛮商？皇家商贸协会的货物贩卖特许证？”男爵正在穿罩袍的手慢下来。
皇帝的特使？这个时候来干嘛？
“是的，一行三个人，一个白发老头，一个红发少年，一个蛮子少年。应该是带来了皇帝陛下的......”
听到“白发老头”和“红发少年”男爵想起不久之前他的密探送来的密报中关于新主教和他身边助手的描述，浑身颤抖起来。
“他们在哪儿？”他着急地问。
“呃...这个......子爵秘书说，大概是在旧城区“
“马上出发。”男爵兴奋地说。
“啊？？？艾尔哈拉领主那边......”
“你别废话！告诉领主事情有解了。”
“......好，我马上去准备马车。”
“准备什么马车，马上走！快快快！”
秘书第一次看到男爵如此着急，有点惊异地跟在男爵身后，小跑起来。
庞顿男爵则边跑边笑。
救星，原来就在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