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在监狱里表现一直较好,出狱的日子被提前了一个月。这天刚好是2011年2月17号,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
我走之前并未通知老刘,因为我想跟过去的二十个月做一个彻底的了解,虽然这样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够意思。我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但有一样东西是永远无法丢下的,那就是关于这二十个月的记忆。我知道这将会是我一生中最长的一场噩梦,无法褪去。
我站在监狱的大门口,听到铁门关上的声音,重重的如同古钟的声响,回荡在我的心头。有人说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千万不要回头望去,意思是说回头看来之后就还会再进来。我平日里虽不完全相信科学的所有说法,但也不会相信迷信。所以我随着这铁门关闭的声音,转头望了过去。这就是我生活了将近两年的地方,高墙铁门,以及那两个站岗的狱警成了这里唯一的生机。四周一片荒芜,除了监狱门前一条不宽的柏油马路,再无其它建筑。
天气并不怎么好,没有阳光,倒是下着小雪。我没有告诉父母,因为在这样的地方并不适合与亲人相逢。我想就这样一个人安静的回去,一路再怎么孤单都无所谓,毕竟这是一条回家的路。
我向前走着,按照狱警的提示,在监狱西边的不远处便又一个小车站,在那里可以坐车回到小城。
小站很破旧,连供人们坐下休息的椅子都没有,还有那个遮阳的蓝色篷子,在暴雨和烈日的蒸烤下早已变成了灰白色。我想它本来就是灰白色的,只不过是被人们涂了一层蓝色的油漆罢了。这样也好,现在虽然丑了点,但至少回归了最原始的状态。
我倚靠在生了锈的栏杆上,从口袋里掏出根烟点了起来。没有做任何思考,只是静静的望向远方。我以为除了这白色的雪花之外,剩下的就是周围那冰冷的空气了,却不想有一个人影在朝我走来。那会是谁呢?
我没有想过朝我走来的那个人会是来接我的,更想不到这个人是唐晓晓。
记得在我坐牢后不久,唐晓晓曾来探过监。当时她带给了我两个消息,一个是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大专院校,这早已在我意料之中。另外一个消息是她在家人的安排下要去千里之外的地方上大学,一年最多回来两次。我知道她这是在跟我告别,这对我来说也并非坏事,在我心里早就有远离唐晓晓的打算了。
“在外照顾好自己。”我平静的对她说道。
“我知道,那你在这里面还过的习惯吗?”她的语气有些哽咽。
“我很好,时间到了,我该回去了。”我望着隔声玻璃对面的唐晓晓,然后放下了手中的电话。而她总是能够明白我的意思,也不再说什么,同我一样挂断了电话。
我还记得那天上午唐晓晓来看我的时候,天气特别的好,微风清徐,凉爽舒适。但到下午的时候便是狂风暴雨夹杂着雷鸣闪电,随后便是下了一个多星期的雨。
她在慢慢向我走近,我确信眼前的女子是唐晓晓,这让我差点没晕倒在地上。这样的突然让我无从理会自己的内心到底是惊喜还是什么?
唐晓晓没有说话,只是在离我还有两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她望着我静静的笑着,脸上被冻得通红似乎都没有察觉到。
我也在望着她,同时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眼圈中有某种液体在强烈的翻滚着。我使劲的眨了眨眼睛,随后又仰起头尽量不让那个叫做泪水的东西流出来。
唐晓晓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因为她总是那么的了解我。所以在我手足无措的状态下,她首先拥抱住了我僵硬的身体。此时我正穿着有些破旧而脏乱的衣服,而她却是一身崭新的雪白色羽绒服。
我想挣脱她的拥抱,因为怕自己脏了她的衣服。
“别•••别这样,我•••我衣服,你看。”我语无伦次的呆立在原地。
“没事,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她说着把我搂的更紧,然后就是一阵哭泣声。
我没想到唐晓晓会在我之前流出了那个叫做眼泪的东西,这反而让我没了要哭的欲望。于是我也紧紧搂住她说道:“哭啥,我这不是出来了吗?走,咱们回家。”
她对我的话感到一丝惊讶,但随即便是无比开心的笑了起来。她笑的样子还是如曾经那样美丽,尤其是现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下,她如白色的天使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笑容,她的泪水,就在这一刻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依旧不能忘记这一刻的美丽,虽然短暂,但足以回味一生。
唐晓晓的突然出现,像是雪天里火红的木炭,给我带来了许久未曾感受过的温暖。在回去的路上,就连飞舞的雪花都成了我的背景,而那汽车的马达声就是在为我歌唱。
汽车在小城的车站停了下来,我和唐晓晓并肩走出车站。外面早已是皑皑白雪,枯死的枝干在这一刻都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我要回家了,子墨。”唐晓晓突然握紧了我的双手说道。
“我知道,你家就在前面。”我指了指那片富人区。
“子墨,其实我明天就要回学校了。”
“哦?这么快寒假就结束了?”听到她这样说,我自然有些失落。甚至脑子里瞬间想到了现在的我和她已经不一样了,她还要上大学,而我未来的生活又在何方呢。
“这个是我送个你的新年礼物,你拿着。”她说着便从包里掏出一部很新的手机塞到我手中。
我扫了眼手机,是某某大品牌的手机,看样子价钱不会低。但是我不能要,或许这买手机的钱对唐晓晓来说不算什么,但在我看来自己还不值得她对我如此付出……
“别愣着啦!手机里有我的电话号码,另外我也给你办了张卡,就在你手机里。好了我得回去了,否则我老妈又要罗嗦了。嘿嘿!”她一口气把话说完,在我还未来得及做出决定之前便向前走去。我想她了解我的脾气,所以她害怕我会反悔。
我望着唐晓晓远去的身影,她的每一次回眸都在这雪天里渐渐模糊,直到消失在了这纷繁的雪花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不远处的富人区开始响起了烟花喷薄而出的声音。一朵、两朵、三朵••••••很快整个城市都被那五彩缤纷的烟花照亮了。今天是元宵节,在家乡人们习惯称它为小年。而这天一家人是要围在桌子前吃元宵的。我将手机放进口袋里,整了整破旧的衣服上了辆出租车往家的方向驶去。
时隔将近两年,我在下车的这一瞬间突然对这个家产生了一种无比陌生的感觉。我甚至开始怀疑起母亲在信中跟我谈到家里一切都好的每一句话。
我望着自家的两层小楼,发现要比离开的时候老旧了许多,在这黑色的雪夜里,它如我一样孤独。我真担心一阵狂风会将其刮倒,然后淹没在这冰冷的雪堆里。
我想父母是知道我今天下午出狱的,因为在几个月前的一封信中我有跟母亲提过。所以屋里的灯都在亮着,一旁的窗玻璃上隐约还能看到因液化而产生的水珠,这多少让我在这个冰冷的黑夜中多了些温暖和安慰。我轻叩屋门,心中除了激动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在想该如何面对即将出现在我面前的家人,是父亲还是母亲。然而我发现自己的想法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当门打开的瞬间,我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你找谁?有事吗?”一个奇胖无比的妇人面无表情的问道。看她的神态,我像是欠她很多的钱,或者仇人什么的。
我显得有些尴尬,但还不至于无话可说。
“请问你是谁?怎么在我家?”我反问道,语气坚决,但还算有礼貌。
“我是谁?老娘是这个家的主人!你这臭要饭的过节不好好在外面待着跑我家来做什么?走开!走开!”她大概是看到了我这身破旧的衣服。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面前的门“碰!!!”的一声关了起来。
妇人关上的仅仅是一扇普通的门,这一刻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毕竟这扇门是崭新的,早已不是我离开时的那样。然后我听见屋里的有人说:“自从买了这破房子,就经常有不认识的人过来找人,真想不到那老夫妻两在这片人缘还不错。”
“哎呀!什么人缘好!全都是要债的!来来!吃元宵,冷了就不好吃了。”
“哎!其实这老两口人都挺好的,房子卖给我们也挺便宜的,也都怪他们那该死的报应儿子!哎,真是作孽啊!”
••••••
我默默的站立在门口,久久不能移动。这还是我的家吗?他们为何要这样说我的父母?而我的父母又为何把这房子卖了?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没有勇气去面对这赤裸裸的现实。于是我再一次的敲开门说道:“对不起,我想问下他们去哪了?”
开门的还是那个妇人,这次她的脸色更加难看,我想她现在手上要是有把刀的话绝对会把我宰了。
“我说你这个臭要饭的是老赵什么人啊?”
“我•••我•••我是他们的•••”
“什么?你不会就是他们的那个报应儿子,杀人犯吧!!!哎呦!!老头子啊!!!”妇人似乎对我父母的儿子有种长久以来的恐惧,他们把我当成了杀人犯,亦或是附近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把我当成了杀人犯。
“哦!不是,不是的,阿姨!我是他们家的亲戚,刚刚从S城过来的。”我努力的用谎言向她解释着,不为别的,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缘由,更想知道父母到底去了哪里。
“哦,是老赵家的亲戚啊!哎,老赵他和老伴三个月前就搬出去了,这房子后来也就被我买了。小伙子外面冷,这过节的,要不进来坐坐吧。”说话的是在听到妇人的大叫声后跑过来的男人。
我知道男人的话只是一种社交意义上的客气,即使这样,但也显示出了他的修养。听了他说的话,我强装镇定,于是微笑着回道:“呵呵,不用啦!您太客气了,那个能告诉我他们现在搬到哪里去了吗?”
“我们又不是调查户口的,你问我,我问谁去啊!?”没等男人说话,那妇人便又嚷嚷起来。
“你怎么说话呢,我记得老赵走时好像跟我提过,说是去开发区那边工地上打工吧。哎•••”男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是不知道啊,老赵儿子前年因为杀人未遂被抓进号子里了,而且据说赔了人家十几万呢?后来老赵的妻子身体也一直不好,光省城医院就去了不下于十次,这中间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反正现在他家欠了一屁股债,这不我估计老赵是在开发区那边打工吧。”
“我说你在这跟这人罗嗦啥呢?”妇人说着就将男人往屋里拉,不过这一次我赶在她关上门之前对男人说了声谢谢。
雪越下越大,有人说它是洁白的天使,也有人说这是丰收的好兆头。可是我呢?我想什么也不是,这冰冷的雪花对我来说就是白色坟墓,隔开了光明,将我深深的包裹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