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卢大战拉开了第一天的序幕,双方列出阵型,吹响螺号。阿周那审视敌军,突然发现,站在对面的有敬爱的老祖父,有众位堂兄弟和舅舅们,自己的敌人全是亲戚。他心软了,怎么能杀死自己的亲人呢?这么干罪恶滔天!他丢掉神弓甘狄拨,坐在地上不愿打仗了。”讲到这里,王教授合上了书,“后面,黑天对他进行开导,劝阿周那拿起武器。黑天与阿周那的问答,组成了印度教最重要的经典——《薄伽梵歌》。这段对你们来说太枯燥了,就跳过吧!”
听故事的小孩们不干了,“不许跳!要听!我们要听!”
“给你们讲,你们听懂不啊!别说你们不懂,恐怕你们的父母也从来不曾懂过,他们只当那是神说的话,照着做就行了。”王教授实在不愿说这段。以故事剧情来说,这段很无聊,而且晦涩难懂。
坎哈插话,“我听过大师讲了无数遍《薄伽梵歌》,每个大师讲的都不一样,说得玄之又玄。原文我没看过,这本书究竟说的什么?”
王教授回答道:“不同的人读《薄伽梵歌》,感受是不一样的。烦恼的人看到是消除忧愁之法,修行者看到的是解脱之道,战士看到的是勇气,哲学家看到的是智慧。印度人认为,任何问题都可以在这本书中找到答案。其实这本书就解释了三个问题——我是谁,我该干什么,我要到哪里去。把这三个问题想通了,人生中的烦恼和疑问自然迎刃而解。但这本书有很强的宗教性,把向神虔诚奉献,达到神我同一,作为人生终极,这是它的局限性,毕竟《薄伽梵歌》的作者是人,不是神嘛!”
王教授看了看孩子们,已经在走神了,取笑他们道:“我就说不讲的,你们根本没心在听。”
“信徒可不这么认为,他们不会承认《薄伽梵歌》有作者。”坎哈说。
“是的,他们认为此书天授,谈论‘作者’等于贬低了此书。”王教授说,“可现实很残酷,《薄伽梵歌》不仅有作者,恐怕作者还不只一个。它在不同时代被大修过,最终形成现在看到的版本。一些诗句,在这个版本中有,在那个版本中没有,这就是为人修改的证据。”
“那么,黑天究竟有没有对阿周那说过那些话呢?”坎哈问。
王教授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如果只看故事,就当作有吧!如果较真,这段剧情跟《摩诃婆罗多》里的其它插话一样,都是后来的编书者塞进去的。黑天说了那么多,讲灵魂、讲行动、讲虔诚,目的只有一个,为了让阿周那拿起武器去战斗。所以从剧情看,《薄伽梵歌》其实是部劝战之书。”
这时,孩子们都往屋外张望,房门外有人在哭。
王教授出门查看,走廊的地上坐了个男人,他扯起衣角擦眼泪,哭得很难听,周围的人都来安慰他。
这里是医院,有人哭泣很正常,王教授以为他只是亲人过世了。但听他们说话,感觉没这么简单,有些单词王教授已经能听懂,立刻叫来坎哈翻译。
坎哈打听了一阵,告诉王教授,这个人的哥哥曾是印度教徒,后来改宗成为小白帽,在前不久的一场冲突中,被打死了。
王教授哀叹。
另一个男人突然拨开人群,挤了进来。他对哭泣的人说:“有什么好哭的,你这叫不必要的悲哀。快站起来!小白帽又有行动了,听说他们计划烧毁神庙,我们要阻止他们,抢在他们前面行动!快到神庙集合!”
“我不去了!不是我们被打死,就是我们打死他们!”哭泣的男人赖在地上不起。
“你怎这么软弱!”男人指着他骂,“那些戴白帽的已经不是你的亲人了,他们成了灵魂邪恶的暴徒,他们污蔑我们的神,杀伤了我们的亲人,你却对他们表示同情!你这种泛滥的同情心,对我们来说像毒药,要是人人都像你,我们就被小白帽杀光了!”
“我们这么干,跟他们有区别吗?”地上的人愤怒地喊,“你说他们是暴徒,因为他们伤害我们;可我们也在做同样的事,我们也是暴徒!我们有什么资格谴责他们?我们如果还认为自己是好人,就该放弃暴力,用好人的方式解决问题!”
他的话引起周围人赞同。连续的宗教冲突已使人厌烦,看着陌生人与亲人被伤害,让人感到恐惧,担心下一个受害者就是自己。人们已经不想再争斗下去了,无休止的报复与被报复,使暴力永无尽头,人们渴望平静和安宁。
“你说的‘好人的方式’是什么呢?”男人问软弱者,“以退让求和平吗?小白帽不会跟你讲道理的,你退了,他们就进,到最后你无路可退,只有去死。你的话听起来理智友善,其实糊涂无比。阿周那也曾跟你一样,产生过类似疑惑,他对主黑天说,‘出于贪婪,持国百子谋害亲族,犯下罪行;而今我在这里杀死他们,杀死我自己的亲族,不是跟他们犯了一样的罪行吗?我不能这么干,宁愿放下武器,让他们来杀死我!’
“主黑天回答他,‘你要意识到自己的职责,你是刹帝利,刹帝利的职责就是战斗,如果放弃自己的职责,那才会招来罪恶。再没有比铲除邪恶更符合正法的事了,而你眼前就有一场这样的战争,有福的武士才能参与,参与它的武士能升往天国。你如果逃避,勇士们会认为你临阵脱逃,敌人也会嘲笑你,你的名声会毁掉。要么被杀升入天国,要么获胜享有大地。站起来,贡蒂之子!去接受战争洗礼!’站起来吧!你现在的样子比怯战的阿周那还难看百倍!”
挂着泪水的男人还是坐地不起,他摇着头道:“我不是武士,这里也没有战争,只有杀人与被杀!”
站着的男人很生气,对他说道:“你还不明白自己的职责吗?你是个印度教徒,是个丈夫,是个父亲。你要保护神的荣誉,保护妻子,保护孩子,为保护他们采取任何行动,都是符合正法的。邪恶的小白帽已经欺到我们头上,到了你履行信徒、丈夫、父亲的职责的时候了。对抗小白帽就是正法之战,软弱退让只会招来更大的罪恶!你恐惧吗?害怕杀人与被杀?多么愚昧!身体只是躯壳,灵魂才是永恒,身体死亡,灵魂会再进入新的身体,这就是转生。所以主黑天才说‘死者必有生,生者必有死,此事不可避免,世人何必忧伤’。既然人都是要死的,你怕死也没用,这副身体终将被抛弃。灵魂不灭,不可被杀,死后又会重生。所以为什么要害怕杀人呢?因为你无法真正杀死他们,杀掉的只是被罪恶污染的躯壳。
“人生在世,若能平等看待生死、贫富、荣辱这些表象,你就再无恐惧了,剩下的只有履行今世的职责。圆满完成自己的职责,就可升入天国。行动起来!要么被小白帽杀死,为职责牺牲,升入天国;要么杀死小白帽,完成职责,一样升入天国!主黑天就是这么训导阿周那的,现在我训导你们。还发什么愣?主黑天与我们同在,有他在的地方就有胜利!跟我来吧!去战斗!黑天必胜!”
“黑天必胜!”周围人的沮丧情绪居然消失不见了,跟着男子高呼。
就连哭泣的男人也仰望着他,这个男人依然挂着泪,但这泪水已不再含有悲伤,而含着感动。他似乎受到了启发,一扫阴霾,精神向上了,仿佛天国就在眼前。
王教授目睹这幕,都不知该如何作想。这算信仰的力量吗?这就是《薄伽梵歌》的暴力面,它催人为了正法不惜代价,可以杀人,可以牺牲,而这么做不仅无错,还会升上天堂。王教授觉得,自己此时还是不要在信徒面前发表任何评论得好。这时来了电话,电话里的消息让他高兴——坎哈的身份证有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