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马车上,应无意一句话也没有说。到了他自己的府邸他依然没有言语。甚至到了床上,应无意还是沉默着。
小枣从来没见过这么沉默的应无意,不知是什么事情触动了他。这个男人安静的在她身边躺了一夜,睡着没有小枣都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小枣才一睁眼,就看到这男人两眼大睁着,望着头顶的床帐发呆,“药,你继续吃,功,你想练就练,累了就歇。”男人说,看也不看小枣一眼。
小枣只说了一个字:“好。”
“我后悔了。”男人又说,“当初不该教你功法。”
小枣不作声,她不后悔,不仅不后悔,还打算继续练下去,好好练下去。不过这男人这样说了,大约就不肯与自己对招了吧。这也没关系,没有这男人,小枣还是会练好功夫的。
后来应无意告诉小枣,期先生这位师父是应无意硬赖来的。那时他的武功久无长进,心中在焦急。
有一次他去期先生府上请教琴艺,无意中发现了期先生的秘密,“我发现他弹琴的时候带着劲气,赋予了音乐一种奇特的韵致。常人可能听不出来,我那时已经练功很久,琴也弹得不错,所以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其中的奥秘。”
后来,应无意便缠上了期先生,缠得期先生不得不收下他这个半截入门的弟子。
“期先生的心法对我很有用,让我摆脱了枯禅派的局限,功力又得以突飞猛进。”
“所以你的音武之道其实出自期先生门下?”小枣问。
“是!可惜它能挽救我,却帮不了你。”应无意很难过的说。
盛夏即将过去,小枣的身体渐有起色,虽然夜间仍然常常需要从应无意身上取暧,可到底是能吃能走,也不再腹痛。
应无意仍然整日流连于小枣的小院。除了每天上午去上朝,一天中的其余时间都是在小枣这里度过。现在的他,不愿意看到小枣练功的样子。每每小枣刚坐下想结个手印,应无意就会说:“来,陪我看看这些文书。”
如今他带到小枣这里的文书多了一点,据说有一部分是他父亲应璩追查南郑宝藏的档案,他的父亲把这些给他,是要他从中寻找出蛛丝马迹。小枣不知道应无意心中怎么想的,反正应无意是一份份的看过来,还逐一的作着记录。
小枣对此不感兴趣,可又每每被应无意强搂在怀里不能走开,后来她索性就用这段时间睡觉,夜里的病况让她很难熟睡,此时她正好头枕在应无意腿上补眠。
小枣练功的时间放在应无意去上朝的上午,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急躁,一点点的聚积着劲气,一切就像是重新开始。只是这一次很奇怪,气海中气劲充盈起来很容易,想有所压制反倒难上加难。这究竟是因为自己功力不足难于控制,还是功力强盛本不该违背自然规律?
小枣在两难中纠结着,反反复复地背诵着应无意教也的口诀,想从中找出突破之处。“钢乘之气,柔和之道,若抑若扬,该如何调解?”
“要阴阳调和,”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掩到了小枣身后,张开手臂一下子把小枣揽入怀中,“我一直对你说,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要学会示弱,要把百炼钢化作绕指柔。这才是阴阳调和之道。”
小枣吓了一跳,然后无语苦笑,“今天真早!”
“还早?阿抚已经在门外张望很久,你是望记了要吃饭吧?”
“啊!”
“啊什么!快吃,吃完了作我的绕指柔。”男人把小枣拉起来,“我需要你了。”
和小枣想的不一样,应无意这一回把她拉到了他自己真正应该呆着的地方——正房花厅处。
“我父亲今天一早去巡视了新城营,回来时会经过我这里,估计到时候他会弯进来找我。”
应无意在案上摊开他的公文,把墨锭塞在小枣手中。
小枣噗嗤一声笑了。可应无意没有笑,示意她研墨。
小枣在他的案端跪坐下来,开始用墨锭地砚池里慢悠悠地划起圈圈。
应璩是紧跟着通报的家人闯进来的。
他闯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幅素手研墨勤政事的画面。
可惜应璩却似乎根本视而不见,他径直走到厅中的正位坐了,“无意,无畏的事得紧着办了,眼看就要入秋,秋风一起,再想北伐那就成了笑话。筹钱的事这样的速度是不行的。”
小枣跟在应无意身后行了礼,看应无意没说话,她就又退到案边低头跪坐着。
“父亲大人,依我说,朝廷也筹了几百万两银子,不算少了。二哥不能坐享其成,他自己也该想想办法。毕竟是他要北伐,多少前面的准备得他自己作。我当时战当涂,可没有这么大的阵势。”
“那不一样,你那上次是守城,别的事都可推脱,守卫国家,再没钱户部也得拿出钱来。无畏这一回得另想法子。不一样,绝对不一样。”
“孩儿如今哪还有什么办法,该逼捐的官员也都捐过了。剩下也只能加税,父亲看着办吧。”
“再加自己就要后院起火了!何弼那老东西不知怎么操持的,朝廷被他弄得空了,一点余银也挤不出来。”
“那孩儿也没有办法。”应无意向他父亲一拜,表示他是认真说的。
应璩老奸巨猾地看了一眼应无意,“不,你有办法,你一直和朝中那些没本事却又多嘴的家伙走得很近。你肯定清楚他们中谁和当年恭帝走得最近,谁最有可能知道前朝那笔宝藏的下落。”应璩靠向手边的方枕,“此事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有办法。”
“那些人已经逼问过一次了。父亲不也是一无所获?再逼,就得是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了。”
“那又怎样?只要我应家不亡。”
“父亲,”应无意笑,“做这事是很毁操行的,孩儿自小都很听父亲的教诲,口不岀恶言,行不出恶状,孩儿做不出那凶神恶煞之事。”
应璩不耐烦,“让你做你就做,推脱什么!”
应无意跪在那里,抬了眼睑,大胆的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的意思是毁我之名,成全无畏心前途?”
应璩本就沉着脸,此时看着眼前跪着的儿子,脸色越发必阴云密布。好一会,他才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语重心长的对应无意说“无意啊!有些事你应该自己心里有数,南朝一向以正统自居,以华夏之苗裔自许。执传国之玉玺,讲道德之文章。无意,你的母亲非我族类,这也还罢了!你的相貌还如此……。”应璩缓缓坐正了身体“无意,你不能和其他兄弟比。”
“我的道德文章比仼何兄弟都好,我致乐理且通玄言,诗书俱佳,在所有兄弟中可称翘楚,便是放眼整个南朝也能数一数二,凭什么说我不是华夏苗裔?我也是父亲的儿子,父亲如此偏心其它兄弟,就不怕孩儿我最后落得陈思王的下场吗?”
“陈思王?”应璩这一下终于被激怒了,“你还有脸对我提陈思王!”应璩点着应无意的手在发抖,“我应家如今还没坐得天下呢!你们一个个倒先学习魏文来,别当我不知道!”
“父亲既然知道,就不能怪孩儿有自保之心。”
“无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事!那个女人,此时还坐在那里!”应璩的手指向了小枣。本来一直事不关已,悄悄看应家父子热闹的小枣吓了一跳。她的手立刻握成了拳,准备事情一旦有变,就起身反击。
可不知为什么,一直匍匐在地的应无意,此时直起了身,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手向后摆了一上。
小枣看见了,她知道这是应无意要自己少安毋躁。
小枣又回复到低头跪坐的姿态。
应璩继续发着脾气,“你当着众人的面要我承认这个女人的存在,我装糊涂,纵容了你,那是因为我希望你就此收手,从此好好过你的日子。不然,就凭这女人几次露面都死子朝廷重臣,也该好好拷掠一翻。无恙是你的哥哥,他现在连陈思王都作不成了!”
“即如此,父亲知道应该比这还多。我几次遇险,追杀我的刺客一直追到荆州我的回鸾阁内,那时候他们的兄弟情谊都在哪里?父亲大人不也是没管?”
应璩缓缓坐了回去:“你们,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但这一次,就算为父求你也罢,你一定要在立秋前为无畏筹足一千万两纹银。筹不到拿你军法处置。你若做得好,为父也有奖励。”他看了一眼小枣,“我答应你,你父我一旦登极,就立你为东宫,赐你的儿子为王。”
应璩走后,小枣终于抬起头来,她带着点好奇看着应无意的背影。应无意终于弄到东宫的位置了。得来未免过于轻巧,不知道应无意自己是什么心情。
她膝行过去,好奇的侧了头去看应无意的脸。她看见应无意在笑,不是得意也不是欣喜。应无意的笑分明是有些嘲讽。
“看样子,我的父亲是不会接受禅让了。”应无意一把小枣抓过去搂到胸前,“我也作不了魏文。不过你安全了,他肯定不会再过问你的事,除非他对我起了杀心。”
“你真的要为应无畏筹款?”小枣知道,应无意是在他父亲面前替自己担了杀人的罪责,但她还是不明白。
“筹个屁!”应无意很粗俗地说,“无畏马上要后院着火,他扑火都来不及,很快就会忘掉北伐之事的。”看小枣一头雾水的模样,应无意噗地一笑,“不就几百万两吗?我有那钱,但我偏不给他用,我不可能把别人扶上皇位,自己当冤大头。我宁可用这钱去烧他的屁股,看他捉襟见肘当笑话玩儿。”
“我懂了,”小枣说。她真的懂了。应璩根本不会接受禅让了,所以他对应无意的允诺根本就是空谈。应无畏直接问鼎皇位才是应璩的打算。而应无意,种种原因,被他的父兄当成了垫脚石。应无意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要干背后拆台的事了。
“不过……我父亲到时肯定会让我去救火,”应无意歪头想了一下,“到时你怎么办呢?不然?你再跟着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