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本是一座繁华的大城,在小枣的映像中,这座大城里时时刻刻都是繁忙奢华的景像。以前的秦淮河与盐河上都是许多船只往来穿梭。而两条河的相交处,正是整个建康最热闹的所在。太庙、太社,都在此地,河岸边都是将相豪族的大宅,而再向南就是市井人家聚集的长干里。这一带原本商铺林立,百戏聚集。吃的用的穿的玩儿的,全都能在这一带找到。在小枣的记忆里,这里一直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若赶上下雨天,就能听到满耳木屐呱嗒的响声。
小枣和阿抚在太庙前的码头下了船,阿抚很兴奋,“我们先去香粉铺子里看看有什么合用的香粉头油,再去绣品店里看看剪绒的花朵。”她兴头头冲到前面,“还有米面香油和屠大娘的酒,”她大声念叨着,木屐清脆的敲响了码头的石阶。可这声音居然是孤零零的。
“真冷清啊!”小枣想。不过,刚才在航船上时,她已经看到了建康城中萧条的景象,现在也不算太吃惊了。
“不知李嫂团子铺还开着不?”小枣对着阿抚的背影大声问,她有些不确定,“我们去吃清明团子吧!”她如果记得不错,那位置应该正对秦淮河那边的应大司马府。
可阿抚根本不理她,只管在前面撒了欢的小跑。手上那把黄油纸伞一摇一摇。
“不然去陈记的汤饼店?吃酸肉汤饼?”那里看何丞相府角度更合适。其实小枣也没想好她下步该怎么办,她知道以后会越来越艰难。自己已经被他们注意,以后会举步维坚。
“都吃!”阿抚脆生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人已经转过街角跑得看不见了。
小枣暗暗摇头,阿抚真是永远改不掉的孩子气。
小枣和阿抚坐下吃热汤饼时,终于实实在在的感觉到自己回到了建康。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人。一切都和她们以前微服来时一模一样,虽然老板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们了。
当然也有变化,以前这里常常要站上很久才能等到一个座位。而现在,食肆旁只有她们两个客人。
生意冷清,汤饼店的老板无事,便有些好奇的打量小枣她们。小枣知道,他是在好奇她们从什么地方来。她现在的样子不大像是建康人了,梳的发,插的花都有些老式。
“还没找到活干?”店老板终于有些忍不住,多了嘴问小枣。
小枣觉得好玩儿,“老板看出什么来啦?”
“从江上游下来讨生活的歌舞姬吧?来建康多久了?一直没找到活儿干吗?”
“是还没找到活干!”小枣承认,“我打扮的样子有多过时?”
“不是过时,”老板说,“你们这些唱曲跳舞的小姑娘都是最会打扮的。”然后他指指秦淮河边那些静悄悄停着的画舫,“只不过画舫里的姑娘们今天都很忙,忙着去巴结何府。没空出来闲逛。所以我知道你没打到事做。”
“巴结何府?”小枣睁大了眼睛。
“何大人要庆生,要搞一个很大的宴会,建康城中不是一直在禁舞乐吗?难得有生意,姑娘们不就都去巴结了嘛!”老板热心告诉小枣。
小枣的心跳了几下,她知道机会又来了。
既然禁舞乐,何弼还要庆生,这明摆着是要与应家对着干。况且,现在外敌当前,战事一触即发。何弼身为丞相居然还有这般闲心,此人的心肝真是不知怎么生的!
“我的确从上游才来建康,完全不知道这建康城中的规矩。如果我也想去何府献艺!”小枣看一眼对面的丞相府,问那店老板,“我应该怎么去巴结相府呢?”
“这……。”店老板为难,“听说得一个个进去让何家的管家遴选,看中了就定下。相府自然也有相府的规矩,可我却也说不上来。不然,你请托个与何家相熟的妈妈帮你去上个名?”
小枣知道这一回不容易了,何弼肯定不会让自己接近,说不定一看到自己,还会想起别的什么来。小枣不敢轻举妄动。这一回她得周全的考虑一下。
小枣故意吃得很慢,她隔着河盯着何府的大门,果然,不时有几个年经姑娘在妈妈的带领下,从何府的大门进进出出。
小枣吃完了一碗汤饼,又点了一分云吞。阿抚去买了清明的青团,用箬叶托着,递到她面前。小枣也一并吃将下去。终于,她从何府出来的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花娘!
花娘在吴郡挨了一顿打,她的画舫被应璩拆了后,小枣就一直没见过她。只是有一回听屠大娘说起,花娘是来了建康,投奔了建康城内八君子那个大园子。当时小枣只想到八君子真是组织得严密。各处的园子居然还能同气连枝。
花娘的腿还瘸着,但看起来精神头十足。她此时扬着她的香帕子,一甩一甩的与身后的几位姑娘说得热闹。
小枣站了起来。
“小枣!”阿抚叫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惊疑不定。
“阿抚你在这里等我,别走远,我去去就回。”小枣对阿抚说。说完拨腿就跑,连伞都不要了。
阿抚没有再叫,但她站在食肆的棚子下面,表情十公可怜。
小枣径直跑过了河,一路狂奔,直插到八君子在建康开的的那座高阁前面。这一带都是八君子买下的地盘,瓦舍勾栏,舞榭楼台,赌场娼僚一应俱全。那个高阁算是这里的标志和中心。每日不知有多少白花花的银子流到这里面来。
小枣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藏好自己。
果然,过了没多久,就看到花娘和她领的那帮姑娘叽叽喳喳的走了过来。
只听花娘说:“蕊珠姑娘只要跳得好,何大人的赏是少不了的。你们也看出来了,何大人今天高兴!听到你蕊珠姑娘的大名,还格外开恩,亲自招见了你。可见何大人对你是高看一眼的。”
她身后的姑娘中间,有一个穿了妃色衫裙的姑娘唯唯称是。
“你可是名声在外,是南郑一等一的舞姬。这一回得卖力表演,别砸了我们八君子的牌子,也别坏了你自己多年积累的名头。”
妃衣姑娘还是一连声的口中答应。
“若是那位小枣姑娘也来跳可就不好了!”姑娘们中间,不知哪个不识趣的,突然提起这个话头。
花娘和蕊珠姑娘都变了脸。
“呸呸呸!休再提她,”还是花娘回过味儿来,“她舞是跳得不错。可人却邪气很重。和她沾边倒霉死了!”也许是想到了几乎被打烂的屁股,花娘哎哟一声,停下了步子,不肯再走。她揉着屁股,“不过我听说她病得快要死了,也不知是什么病,说不定是沾了应司空的尸毒。应司空死时样子极惨,眼睛瞪得好大,死不瞑目的样子。他自己肯定没料到会是这么般死法,年纪轻轻的,才刚活个开头呢!”
“可怜!”有姑娘说。
“倒也未必可怜,无常鬼那里都有账簿,到了大限自然会来算账。该勾魂还是该索命,那是清清楚楚!”花娘答得爽朗。
几个姑娘听了,都吓了一跳,每人口中都念了几声佛。不敢再说什么。
小枣听了,心里有了计较。
那天回去,阿抚少不了向屠大娘抱怨小枣又丢下她乱跑。
屠大娘只管听着,边听边笑。
小枣抱着琵琶坐在窗前,看着房檐下滴落的成串的雨滴,一下下的拨着琴弦。
“别傻等了!”屠大娘说,“该来时,他自然会来。”
小枣停了手,索性看着窗外发呆。雨下了好些天,到底多少天,小枣已经不记得了。她从小生长在建康,本应该很习惯这里的一切,包括这绵长的梅雨。今天不知为什么,她有点讨厌这种晦暗不明的状态。
她知道他必然会来,却不喜欢他没来之前的这种等待。
“也是个没用的女人!”屠大娘在一旁冷言冷语。
小枣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放心吧,”小枣苦笑了一下,“不相干!对了,那位蕊珠姑娘的银盘舞跳起来是什么样的?我从来没见过呢!”
“蕊珠姑娘的银盘舞么,”屠大娘深看小枣一眼,“自然是好的。当年还是我帮她家妈妈编的动作。蕊珠姑娘性子黏糊,稳得住,所以敢让她跳这种有些危险的舞蹈。其实也不过是站在半空中的一只银盘上舞蹈,和你那金盘舞差不多。只是她身子比常人柔软许多,我多给她加了些柔术的动作而已。音乐用了《长门怨》,就这么慢悠悠的刚好合适她。她把每一个柔术动作做到极致,节奏再快点她就跟不上。她不通音乐,唱西州曲能一直跑到荆州去。”
阿抚噗嗤一声笑了。
小枣却没笑,柔术是她最头疼的,小枣这身子练习舞蹈大约还是有些晚,虽然一直在苦练,却总也做不到真正的柔若无骨。
小枣想了想,丢下琵琶,到屋子中间反身下腰,想把头从两腿间折过来。
“没用的,”屠大娘瞥她一眼,“很少有人能像蕊珠那样柔软,有些事全赖天生,学也没用。你的特点在于沉静灵巧,人又通律,对音乐拿捏得极好。你和她不是一个路数。”
“所以,明眼人一看便知我不是蕊珠?”
“你又想干什么?”屠大娘翻着白眼。
“没什么。”小枣又坐回她的窗边。
到了半夜,小枣已经睡熟了,觉得薄被被人掀起,一丝凉风吹到了身上。接着,那具她习惯的身体温热的贴了上来。
小枣翻个身,也很习惯的把头埋到那个怀抱里。她就知道这坏人今天会来!
坏人把下巴搁上了小枣的头顶,“怎么就能肯定是我?万一是个登徒子怎么办?”
小枣继续睡觉。
“当然,你其实早就知道是我来了。你现在功力长了!”坏人叹了一口气。再想悄悄接近小枣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如果我现在要了你,你会怎么想?”男人飞快的问。
这话问得实在是突然。小枣一下子就醒了许多!可她没动。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个男人问出了这样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他原本是不必开口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