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屠大娘就住进了客舍,和小枣成了邻居。她随身还带来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器物。
一张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铜盘,屠大娘让小枣看,“你将来终有一天,要站在上面跳舞。”
长长短短的几把剑,屠大娘指着说,“这些全都是跳剑器舞用的。”
红练,长约三丈。一把琵琶,居然是精铁打制……
屠大娘的小豆眼转向了小枣,“过来!”
小枣本就站得不远,此时只得挨过去。可怜她身子瘦小。站在屠大娘身边看起来只有可怜的一点点。只怕屠大娘一倒就能压碎了她。
屠大娘眼露凶光,“时间只有一年,应公子的要求却高。”她伸出手来,在小枣眼中,她每根指头都小棒槌似的。
小枣被她拎了起来,一下子按倒在旁边一张长凳上,“你从今天起便要吃些苦头。”
屠大娘从她那堆宝贝中翻出一会蔽膝一付护腰来,开始分别紧紧束在小枣的腰腿上。
“从此时此刻起,你除了睡觉,须臾不得卸下这些沙袋。走路吃饭蹲茅厕都得系着,以后我还要再增加它们的重量。”她系好后收了手,示意小枣站起来走走。
小枣走了几步,小原来这些东西都有夹层,里面灌了沙子。她倒还没觉得这些沙袋有多重,只觉得系得好紧,勒得人不得不提着些精神。
“这些沙袋日后必需时时束紧,不得耍滑松解。这都是我特地为你做的,专为束腰束腿用。”
小枣再次点头。
她现在知道,应无意与当年宫中的曹善才一样,看中了小枣这副跳舞的好身材。看样子这是打算把她培养成一个舞姬了。也好,小枣想,舞姬会有机会见到各种宾客,也就意味着会有机会见到那些仇人。
她本为报仇而来,什么都可以忍耐。
屠大娘是急性子。东西还没收拾好,她对小枣的训练已经开始了。
压腿,深蹲之类都是基本的练习。
屠大娘大约是有意,每一项都要小枣练到极限。她的目光很毒,总能准确的知道小枣还有多少潜能。
而小枣,自从昨夜见识了应无意两次出手把她压倒在床上,就知道她自己想要报仇还差得很远。应无意如此,应无畏又该到何种程度?那个应大司马应璩,想来更是了得。就算是那丞相何家父子,他们身边也是出入皆随从,哪个都不容易下手。
这是一个她以前根本就不曾接触过的世界,这个世界根本就是靠武力支撑。如今想来,当初父皇就是因为只知吟风颂月,才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今,藏着萧素素灵魂的小枣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不敢有任何偷懒和懈怠,对手的高度就是她的目标。
屠大娘似乎有些惊异于她的忍耐,她歪了头对小枣看了良久,“你倒真是块好材料。只要你肯练,没什么学不会的。”她说。
小枣点点头,兔跳着从屠大娘眼前经过。
屠大娘放了心,自己随手撮了条凳子在桂花树下,叉开粗腿大模大样的坐了。拎起那把铁琵琶,连护甲都不用,只用自己的指尖一挑,那琵琶发出一声空鸣!
小枣心中剧跳:好指法!
屠大娘一翻轮指,一曲小枣从未听过的乐音从那铁琵琶上流泄而出。
此时小枣正劈着大叉压着腰腿,本来觉得腿根的筋吊得人生疼。听了这声琵琶却突然来了精神。过去的南朝公主萧素素本就会弹琵琶,虽然没有抚琴技艺那么精湛,但技法的好坏她还是会品评。这位屠大娘只这一挑,就不是等闲的手段。
“你还得学弹琵琶。”屠大娘面无表情地说,“以后要跳琵琶舞,一点也不会弹可不行。”她调好着弦音,“今后,你压腿的时候,手不能闲着,就练习弹琵琶吧。”
小枣默默接过屠大娘递过来的琵琶,才一上手就发现这琵琶非常压手,重得不像是乐器,倒像是一件兵器。
“真是好东西!”小枣想。
屠大娘似乎看穿了她,点点头,“你会弹琵琶!”
“会一点,”小枣不否认,看样子屠大娘也不是一般人物,小枣只掂了一下琵琶,就被她识破了。
“这就好,此琵琶呼作泣血,声音有些特别,但它不是兵器,除非你想把它当作铁锤,砸向某人的脑袋。”屠大娘的口吻有些怪——不知是嘲讽还是有所思。
小枣不敢有任何表示,她越来越觉得隐藏自己是件困难的事。
小枣这一练就练到了傍晚时分。不出所料,应无意来看她们。
听到竹桥咯吱作响的时候,小枣正站在一张高凳上金鸡独立。她已经站了一盏茶的工夫,此时正汗如雨下。
“这是干什么!”应无意笑着问。他光脚穿着木屐,缓带宽衣,从桥上走下来,倒有些飘然似仙的模样。可小枣知道,他这模样只是假相。
“不过是些基本的练习。”屠大娘说,“应三公子来有何指教?”居然是不欢迎的口气。
应无意向他身后的小厮打个手势。
马上有人上来双手奉上一样盘着一团的东西。
小枣还在琢磨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时。应无意开了口,“此鞭名为灵蛇,看到这皮面上一圈圈的铜箍没有?抽在皮肉上会很疼,但不会破了皮子。这鞭是专门送给屠大娘的。”
屠大娘咯咯刺耳大笑,“送给我?你是送给这小妮子的吧?怎么,你怕我打破了她的皮子?让你以后享用起来不称心?”
“知我心者,屠大娘也!”应无意也笑了。
小枣默默的别过头去,不看这猥琐的一幕。果然是应家人!她迟早会杀了他的。
“我打徒弟从不手软。可她,不用打,”屠大娘说,“你看我手上根本就没拿皮鞭。她,就说让她做这个金鸡独立,若非支持不住人栽下来,她决不会放下腿来。”屠大娘深看了一眼应无意,“你的确给了我一个好徒弟。”
应无意斜眼看小枣,目光中的暗沉转瞬即逝。“那屠大娘可别忘了一年后的约定。”
“以后,她练功时你少来看她。”屠大娘说。
“呃,怎么,看看又不会看坏了她。”
“看不坏她的皮子,我却怕你看坏了她的心肠。”屠大娘也不客气。
应无意莞尔。“放心,我即把她交给屠大娘了,她的一切全由屠大娘处置。”
屠大娘笑得诡秘,“别说什么交给我了处置,天下尽知,应三公子属甲鱼的。你的人,到了嘴的还能有吐出的时候?”
“哈哈,屠大娘拿小生说笑了。”应无意笑得畅快。
屠大娘却不笑,伸出三根小棒槌似的指头来,“三个月!应公子这头三个月不要找她,让我先把她的筋都抻开。不然落到你手上一晚,我这里就得歇个三天,前面的努力全都前功尽弃。”说着,屠大娘一抖手上的鞭子,那鞭子在半空中发出一呼啸。“公子若不能守信,我便先用此鞭抽打公子你。”
应无意哈哈笑,向屠大娘一躬身,“谢屠大娘。那今后小枣全赖你教诲了。”
小枣屋前的桂花树结了花苞,香气也忍不住似的溢了出来。
屠大娘不赏花,她揉着鼻子抵制着喷嚏,“应三要来了,你准备一下吧。”
原来,已经三个月了。
此时,小枣身上的沙袋已经加到了四十斤。这是屠大娘告诉她的。她已经与屠大娘算是有些熟悉了。屠大娘还告诉她,她现在若是解了沙袋,能一下子跳得很高,空灵如同一只小燕。
“但,这还不够,你有一天得如凤鸟般振翅高飞。”她说。
小枣想,真的吗?我真的能有那一天吗?三个月里练得有多苦,只有小枣她自己知道。唱曲、弹琴、练功,枯燥的重复。却不敢有任何懈怠。每天黎明即起,三更才睡。饭量在增加,腰身却越来越细。当然,这对能忍的小枣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平常的日子屠大娘并不爱说话,小枣则是几乎完全无话。
屠大娘让小枣做什么,小枣从不反抗、也不偷懒。屠大娘一次也没用过那条鞭子。
两个人沉默的日子倒也过得和谐。
“唱曲是练你吐纳,弹琴是练你指功。总有一天,你全都用得着。”
这个,小枣信!她现在按屠大娘的说法唱曲,常常能觉得腹内清空,浑身通泰。而她弹琵琶虽还是要护甲,但那琵琶弦已经被屠大娘换成了铁弦。
“你进步很快!”屠大娘赞许的说。
而屠大娘自己,平常的日子里不是抚琴便是弹琵琶。小枣有几次觉得屠大娘的琴技有些问题,很想指点她一二。但好歹还是忍住了。
“我为你谱了支新曲子。”屠大娘说。
小枣早看出来了。这几日屠大娘忙的就是这个,只是她不知为什么屠大娘这么着急。
“这曲子名为《鸾回凤》,是支琵琶曲,你来看看。”说着便把曲谱递给小枣。她现在在曲韵上把小枣引为知音。
小枣拎了琵琶过去,接过曲谱。先细细看了一遍,不是她喜欢的。但她不说什么,端坐了,按着谱子拨动丝弦。
一曲下来。
“如何?”屠大娘问。
小枣点头。
“好好的曲子被你弹出的杀音。”屠大娘说。
小枣一惊。秋日光景,正是天空一碧如洗,可小枣再一次不觉到了凉意。她终是藏不住自己吗?又或者已经藏得太久,不能再藏了?
“杀音就杀音吧。除了应无意,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听得出来。”屠大娘一声喟叹。
小枣更惊。
“世上多是些粗蠢的俗物。以前,朝中的中散大夫期先生能通音律,可惜他如今隐居了。还有就是万年公主萧素素能识破你的曲意,可她已经死了。”
小枣轻抚丝弦的手一抖,不致一词。
“你,有些天赋,可惜你跳舞更有天资。应公子不肯放过你也是必然。”屠大娘长叹一声,“你会成为南朝最红的舞姬。可对你来说这是福是祸却很难说。”
小枣默然。
“到今日已满三月,应公子必来找你。你把这曲子弹熟,也可应付一时了。”
小枣不解。
“应三公子出手,从来不落空。”屠大娘笑,“只不知,这一回,他想对付的是谁?”